第64章
第64章阿公这话,让大家都吃了一惊。沈溶问道:“阿公,原来你一早就认识他?”
“是,我跟着他一起来蘩县的。”阿公说,“他小时候我就认识他了。我是他师父的朋友,按辈分他还得叫我一声叔。他属狗,小名就叫阿狗,是他师父捡来的孩子。”
沈溶又问:“他师父是谁?是被朝廷杀了么?”
阿公四处张望一番,说:“我们换个地方去讲。”
他佝偻着背,颤颤巍巍地走了,带着他们走出堡垒,走到了海边。夕阳之下,海面金光灿灿,几艘放哨的小船在远处静止不动,上面传来汉子们欢快的歌声。
阿公找了块礁石坐下,从腰间抽出一只鼻烟壶,眯着眼睛吸了一口,良久,才悠悠地说:“他师父就是海贼,杨家的大本营就在芥岛。那老家伙也不能算一流人物,只是刀剑厉害,被人称作‘剑狂’。他倒是天年而终。唉,在这世间活不长的,往往都是第一流的奇才。”
孩子们好奇道:“奇才?”
“他师父有个独生女儿,名叫杨以晴,也就是阿狗的师姐。其实啊,当时就是阿晴求着她爹把阿狗捡回来,还说要把他当弟弟养……”
郑瑞藻说:“啊,那她可真是个好人。”
阿公冷笑几声,道:“哼,她不过是……一时兴起罢了。不过她的确是生来聪明,刀剑学得好,又很能闯荡,从小就带着一帮小兄弟,到处打打杀杀……”
钱萧笑道:“怎么听上去有点像老大?”
老人犀利的目光落到林豫兮身上,摇摇头,说:“不一样,阿夏是个温柔的孩子,这眼睛,太干净了,看起来有点像何……咳,阿晴呢,从小被她爹惯得无法无天,横行霸道,狂妄得很。但是也怪,她就是能让别人听她的话,不管多毒辣多暴躁,成天搞事,男孩子们还是被她迷得神魂颠倒。”
沈溶问:“她一定很美吧?”
“那是。可她那性格,我是受不了。还是阿狗乖巧懂事,但他从小就被阿晴吃得死死的。他自幼喜欢阿晴,却不敢讲。其实人人都看出来了,阿晴自己也知道,但她就是有股子坏劲,明明只把他当弟弟看,却又吊着他不放。阿狗就这样越陷越深,直到阿晴嫁了人,他还忠心耿耿地跟在她后边……”
“我的娘,杨先生这么惨啊!”郑瑞藻一脸同情。
“哼,他乐在其中,就是迷恋她的坏。就像你们小厮家都喜欢烈酒烈马一样吧。所以说他后来喜欢上平淡如水的何家小子,真是令我震惊啊。我还想他总算成熟起来了,知道好好过日子了……”
他沉默一会儿,又叹道:“只是没看出来,这何家小子外表文静,骨子里也是个刚烈叛逆的,唉,阿狗真是倒了霉,怎么总是遇上这种人?”
大家都静静无言,许久,林豫兮才轻声问:“他师姐后来呢?”
“阿晴也不是只会玩弄男人,她还极有野心。父亲去世后,她继承了家业,便想要称霸芥岛。她真是奇才,对其他海贼团伙一手打击,一手拉拢,很快还真的混成了芥岛的老大。这时候她野心就更大了,想要到梁国去干大事。我当时劝她说不可能,但她根本不睬我这老头子,说干就干。没想到后生可畏,她不管不顾地去闯,倒闯出了名堂。她带着那群小弟到了梁国,连打十几场胜仗,抢了沿海七个府,杀人劫财,声势震天。很多游荡在海上的小帮派都投奔了她。她就建立了海上同盟会,自己当大宗主,让阿狗做二宗主。”
“这么厉害啊!”林豫兮感叹不已。
“奇怪,”钱萧说,“我看那些海贼一说起女人就只有下流之辞,他们会真心服她吗?”
“怎么不服?她恩威并施,那些人把她当神一样崇拜。直到现在,她已经死了这么多年了,大宗主的位子还空着,没人敢坐!”
陈彦周问:“她这么厉害,怎么会死?”
“哼,她毕竟还是太年轻了。二十几岁就走到人生巅峰,这不是好事。而且她杀戮过重,朝廷是下全力要清除她。起初派来的几个大官都是草包,被她打得丢盔弃甲。后来,朝廷总算派了个能人来,这个人叫安继祖,朝廷命他做了淳绍总督,专门对付阿晴。”
“啊!”钱萧忽然一拍手,“我知道这个人!他是个忠臣,功劳很大,可惜死得很冤。”
“对,就是这个大忠臣。安继祖就任时发下毒誓,不还沿海清平,不渡桑陵江北归。他坐镇天池府,练兵演武,亲自上阵,好几次击败海贼,总算为朝廷挽回一点面子。但这人最厉害的还是心计,他一面加强海防,一面多次派人来游说阿晴,劝她归降朝廷。每次来,态度极其谦恭,礼数极其周到,不由得阿晴不动心……”
“她怎么能相信呢!”林豫兮听得着急。
“换了你,你也得信。”阿公长叹一声,“孩子,你觉得这些海贼都是些什么人?除了少数天性残暴的,大多数不过是因为朝廷海禁,无以为生,不得不来海上奔命,也只是为了混口饭吃。安继祖代表朝廷给出了极其优厚的条件,阿晴手下那些大小头目听了,都是很向往的。而且安继祖几乎找遍了海上有名望的大人物来作保——这里面包括你们何先生的父亲,当时何家的族长何正鸿。他曾私底下卖船给我们,安继祖查出这事,说如果招安成功,可以既往不咎。你们看,作保的都是有分量的人物,那些没见识的海贼怎会不信?”
沈溶惊道:“安继祖是骗海贼的,那作保的人知情么?”
“起初不知情,但后来嘛,哈哈。”老人阴阴地笑了,“阿望,你想得对,你杨先生原本与你何先生是有那么一点世仇在的,我想他最初勾搭何公子,多半没安好心……”
“你胡说!”陈彦周怒道。
“别激动啊,大人的事情哪像你想得那样简单,他俩后来不是蛮好的,这不就行了。”他摆摆手,接着说,“言归正传,其实阿晴还是谨慎的,手下都对安继祖深信不疑了,她还在观望。唉,然而有个人对她影响很大——她老公,余鲁诚。这家伙,是阿晴她父亲给她定的亲,倒也是个豪杰汉子,武艺高,又很讲义气,阿狗他们纵使嫉妒,也不得不服他。余鲁诚全家本来都被朝廷拘禁着,安继祖为表诚意,竟然把他们全放了,恭恭敬敬地送到芥岛。这下余鲁诚是真把安大人当朋友了,常在阿晴耳边说他的好话,阿晴也就放松了警惕。”
“这男人真误事!”林豫兮气不打一处来,“她要是跟杨先生在一起,就不会被骗了啊!”
“嘿嘿,她怎么可能跟你杨先生在一起,他们是姐弟的名分,而且阿狗小她七岁呢,在她面前就是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头。你以为阿狗就好得到哪里去?那会儿他才十几岁,杀人倒是很厉害,但哪懂半分人情世故?其实啊,余鲁诚这人也不差,才貌双全,体贴疼人,只可惜,他太讲义气,看不出安继祖这厮比海贼还狠毒百倍!”
他歇了口气,继续讲:“紧接着,安继祖又做了一件事——他把自己的亲儿子送到芥岛当人质。你们要知道,安继祖已经五十多岁了,只有这一个独子,可以说是他全家的命根子。他都做到这一步了,阿晴能不对他彻底放心吗?”
林豫兮只觉一阵寒意袭来,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俗话说,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可能够把自己的独子扔出去做诱饵,这非极其心狠而隐忍之人做不到。安继祖可以说是真算满腔忠烈了,可这事听起来,怎就这么让人害怕?
“当时他们准备接受招安,我是极力反对的。”老人叹气,“因此也和他们闹翻了,我去了黎国,很久以后才回来。这之后的事,我也是听别人说的了。后来,阿晴把安继祖儿子拘禁在芥岛,自己亲自带着一群手下去了天池府的襄屿,在那里和安继祖签订了盟约。海上同盟会保证不再骚扰沿海,而朝廷允许他们的船队在千岛一带驻扎,皇上赐阿晴将军之位,对大小头目也全有封赏,让他们镇守淳州海岛,便宜行事。”
“盟约签好后,所有人皆大欢喜,在襄屿大宴三天。随后,安继祖又请各大小头目到桑陵参加册封庆典。呵呵,有句话说得好,鱼不可脱于渊。他们一离开海,就落入死地了。安继祖本就不打算让这些危险之人活着,他认为他们即使有心归顺,但桀骜难驯,将来必成隐患。他封锁了桑陵城门,在庆典上忽然万箭齐发,大开杀戒。所有人死的死,抓的抓,只有杨阿狗一个人活了下来……”
林豫兮惊问:“他怎么逃出来的?”
“他没有逃出来。”老人昏黄的眼睛亮了起来,“他那天根本就没去!”
“为什么?”
“阿晴约定所有人按时集合,而阿狗前一日夜里喝醉了酒,早上没能起得来。阿晴等了他许久不见他来,就生了气,说不等迟到的人了。于是他们一行人就走了,把他一个人扔在了襄屿……”
海风吹来,林豫兮打了个哆嗦。
“他是因为迟到而躲过一劫!他们师父在日,从不许弟子喝酒。那天据说是他第一次喝酒,没想到就喝得不省人事。等他醒来,忙着赶去桑陵,但路上就遇到了前来围剿襄屿的朝廷水师。他反应倒也机警,掉头跑回芥岛去了。”
孩子们震惊得说不出话来。老人又拿出鼻烟壶猛地一吸,然后笑道:“这下你们知道他为什么讨厌迟到的人了吧?可惜造化弄人呐,这次……他好像又迟到了。”
“什么?”
“听人说,如果他早去沫阳两天,何家小子说不定就不会死。”
林豫兮毛骨悚然。她无法想象,杨先生现在是什么感觉。换做是她,一觉醒来,发现所有同伴都死了,只剩自己一个,会怎么样?如果是她,因为同样的错误而两次失去最爱的人,又会如何?
她不敢想了。她只觉得自己像站在万丈深渊之旁,不敢向下望一眼。
“当年那件事发生的时候,他才十八岁。”老人又说,“那时候,海上同盟会的二十四帮全军覆没,只剩他一人。幸存的海贼都像疯了一般,叫嚣着要对朝廷宣战,为老大和兄弟们报仇。他费了很大力气才稳住了这些人,让他们没有轻举妄动。否则,这些人都得白白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