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第113章他收起了笑容,眼神变得冷静起来。
她的心几乎停止了跳动。她知道那个答案已呼之欲出。此刻,她生平第一次无比希望受到欺骗,希望自己的男人是个撒谎惯犯,希望他只说自己想听的话,用甜言蜜语来麻醉自己。
而陈彦周却平静地说:“你已经猜到了吧。没错,是方豹干的。是我指使的他。”
你为什么这么坦诚呢?她感到自己慢慢滑进了失望的深渊,但竟莫名地笑了。
“好一出调虎离山之计。”她说,“让方豹劫掠,以逼迫围困我的人解围。可我告诉你件事吧,就在方豹屠城那夜,我已经自己逃出来了!陈彦周,你为什么不相信我的能力,为什么要多此一举!”
陈彦周震惊了一瞬,随即,又恢复了坦然。
“我不能什么都不做。”他说,“即使你有机会逃出包围,我也不想冒这个风险。”
“哦,所以你用几千人的命来换我平安?”林豫兮的声音颤抖起来,“不,你太不了解我了。”
她的话似乎又刺了他一刀。他沉默一会,勉强隐藏起受伤的神色,换上了一种奇怪的,带着悲悯的笑容。
“好,我知道了。”
“你根本就不知道!”林豫兮说,“你开了劫掠的坏头,将来必有人想要仿效。沿海百姓会怎么看我们?我们还有何面目回故乡?你要与世人为敌,那必将不得人心,自取灭亡!”
他摇摇头:“豫兮,你总是高估人心啊。”
“什么?”
“你以为只凭方豹那点手下,能够烧掉一个县?更多的,只怕是趁火打劫的穷人吧。”
林豫兮心头一震。
“豫兮,”陈彦周温柔地看着她,“是你告诉我,世人不是一个整体。你说得不错,所以我又想了一下,或许世人和贼人本可以互相转化?或许每个人心中都有方豹的影子,或者说每个人都有机会变成方豹。只要有人带个头,许多看似坚不可摧的东西就会倒掉。”
她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要像去年在芥岛那次一样,诱导人们的贪婪与仇恨,以达到自己的目标。他很擅长这个,像是天生就能抓住人心的弱点。王振声、金家兄弟等人,就是这样死心塌地成为了他的拥趸。这种天赋,让林豫兮不寒而栗。
“彦周,你何必这样。”她沉痛地说,“我们拿起剑反抗,是为了让世界更好,不是为了让世界更坏。你把天下搞得一片混乱,不是南辕北辙吗!”
陈彦周笑了:“不是没有人试过把天下变得更好,结果他们怎么样了?南辕北辙,至少还有路可走;而你走的,才是一条荆棘丛生的死路啊!”
“你怎么这么悲观?”她的声音变得凄凉起来,“你为何不相信我能走通这条路?就算荆棘丛生,把它砍掉就是了。退一万步说,即使最后真是死路,又有什么关系?人的一生只有一次,尝试过了,也就无愧于心。”
陈彦周伸手,轻轻将她垂下的一缕头发别到耳后。他的手有些发颤,像是在恐惧着什么。
“就算是死路,又有什么关系……”他重复了她的话,“你还真是乐观。”
她听出了他语气中的嘲讽,但还是决定作出最后的尝试。她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道:“彦周,你真的……真的不打算和我一起走下去了么?”
他说:“同样的问题,我也想问你。虽然我知道你的答案。”
两人看着对方,陷入了漫长的僵持。天完全黑了,花园中幽暗的灯下,她看见他眼中似有星光荧荧闪动。
“那就这样吧。”他率先打破了沉默。
林豫兮还未回味过来这是什么意思,他已转身想要离开。她叫道:“不,你不能离开!”
他没有停下脚步。
她只得拔出了刀,指向他的后背。
“你不能离开。”她又重复了一遍。生平第一次,她持刀的右手有些僵硬。陈彦周没有带刀,她只需使出一点力气,就可以贯穿这具拥抱过她无数次的鲜活肉体,让一个可怕的灵魂灰飞烟灭。
刀剑的铿鸣声让他停了下来。他并未回头,只是轻轻笑了一声,然后说道:“呆子,你挽留男人的方式真是特别。”
林豫兮真的气得发抖了,很想试试扎他一刀会怎样。可是,她脑海中闪过贺鞅和王振声可怕的面目,闪过金家兄弟畏葸的神情,闪过孙骜阴鸷的目光——这伙人都即将回到芥岛,他们视陈彦周为神明,她不能轻举妄动。
她大叫道:“来人!”
墙外埋伏的人纷纷越墙而入,将他们围了起来。
“把他给我带到地牢里去。”她压低声音,“看紧了,别让他跑了。”
陈彦周像是早料到会如此。他没有反抗,随那些人走了,始终没有再回头看她一眼。而她注视着他远去的背影,只感到力气一点一点离开了自己的身体。
等院子重新安静下来,她推开书房的门,颓然坐在了椅子上。
空气里似乎还余留着那个人的气息,桌上的笔似乎还带着他的温度。她盯着那张白纸看了半晌,忽然将它从镇纸下扯出,撕成碎片,挥手一扬,任其在半空中飞舞。
情绪像漫天纸屑一样纷乱起来。她站起,推倒了一旁的书架,砸碎了桌上的笔洗。被墨染黑的水浸湿了散落一地的书本,墨色在纸上洇开,形成千奇百怪的图形。她环顾四周,还想继续找点可供破坏的东西。满地狼藉中露出一只古朴的木箱,上面有一把小锁。她一脚将那箱子踢到墙上。脆弱的铜锁被震开了,箱盖顿时掀开,里面的纸张哗地掉落出来。
有几张纸滑到了她脚下。她低头,竟看见了自己的名字。拾起一看,那纸上没写别的东西,只是翻来覆去写着她的大名。
她愣住了,随即发疯似地扑到墙下的纸堆里翻了起来。各种字体,各种风格。庄重的,典雅的,狂放的,柔和的……各种字迹书写着她的名字,写了千万遍。她好像听见那个熟悉的声音在呼唤着她,好像看见他在笔墨中宣泄思念之苦,她知道他不会屈尊跪在神像之前祈祷,只能以这种方式稍稍寄托忧思。
胸口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她说不出话,更哭不出来。她唯有艰难地坐在了地上,抱着膝盖,蜷缩在了墙角。
桌上的蜡烛渐渐燃尽,屋里骤然陷入了黑暗。直到这时,她才掩面发出了压抑的抽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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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彦周背靠着冰冷的石墙,手指摸索着墙上凹凸不平的凿痕。
这地牢还是师祖那个年代建造的,就在杨家祖坟之旁。比起方豹那血腥恐怖的赤蛇湾地道,这里就是个正常的牢狱,除了铁栅栏粗得连熊也掰不弯,以及较为阴冷以外,环境还算不错。
可是,他感到自己好像经受了一场酷刑,每一次呼吸都疼痛不已。“你太不了解我了。”她竟然这么说。他们一起长大,他用了十五年时间来了解她的全部。他不用回头也知道她在拔刀的那一瞬是真的动了杀意,不用发问也知道她从一回来就布好了局,把他当敌人对付。而她竟然说他不了解她,这真是荒唐。
正因为太了解她,所以他才如此悲观。他想这次粟澳岛的危机不是偶然,她选择的是世上最危险的道路,将来注定会把自己搞得遍体鳞伤。
历史上那些试图改变天下的人,无不沦落到悲惨下场。他们被后人称为圣贤,但在活着的时候常驾着车四处流浪,在孤独中发疯,或被众人践踏到泥泞中惨死。这个世界并不值得拯救,它从来就容不下最爱它的人。
结局已经写就,可他不服。他要向老天爷挑战,改变它安排给她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