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第184章国定元年二月初一,林豫兮率水陆大军一万七千余人,向北而行。
卫衍派了几个朝廷将领来协助她,之前投降朝廷的陆阿豪也在其中。
陆阿豪如今做了郁涯府副将,取了典雅的大名,衣着也华贵起来。林豫兮感到,他一上了自己的船,船上的氛围就变得有些异样。
大家如今身份已然不同。曾经的同伴们虽表面上和他客气寒暄,但他们之间显然已有了隔阂。
林豫兮见他不敢直视自己,似是心中有愧,就主动迎上去,问:“阿豪,你还好么?”
她的语气轻松平常,就像以前每次到了蜉蝣岛,向他亲切致意时一般。
陆阿豪怆然道:“宗主,我……”
林豫兮心知他要道歉,连忙打断了他。她笑着说:“你的孩子们都长大了许多。阿文、阿武都去学堂了,阿香还小,调皮得要命,我让她跟着顾三哥学点武艺,省得她成天在家捣乱。”
樊庆不失时机地接话道:“阿香常来我家找豆豆玩呢。小鬼头,上蹿下跳,没个消停。上次打碎了我家一橱碗碟,你可得赔我!”
大家都笑了,气氛顿时轻松起来。陆阿豪热泪盈眶,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林豫兮温言道:“听说你没有另娶,那就好。这次回了芥岛,我就让人送嫂子和孩子们来和你团聚。”
“宗主!”陆阿豪终于忍不住哭了,“我还是想回海上,想跟你们喝酒唱歌……”
隔阂已然打破,有人随意开起了玩笑:“哟,做大官不开心啊?”
“他妈的,成天下跪磕头,哪有做贼爽快!”陆阿豪也恢复了贼的本色,说话粗野起来,“那些官老爷个个文绉绉的,掉起书袋,老子半句也听不懂。有些人明明不老,却要叫‘老先生’,有些人胡子一大把了,还在做‘学生’,真是奇奇怪怪。每次跟他们吃饭,老子屁股都要在椅子上磨破了,只想立刻飞回芥岛和你们划拳赌钱,讲几个荤段子……”
管哨柴兴笑道:“嘿嘿,那你回来可要高兴死了。现在来了个最会讲笑话的大哥,赌钱行酒令,无一不精,可好玩了!”
陆阿豪好奇道:“谁?”
“宗主的相好啊。”众人都笑了起来。
提到龙野,林豫兮心头飘过一丝惆怅。大家都觉得他很好玩,她却不觉得这是一件好笑的事情。
她曾经思考过一个问题。龙野,或者说徐兆麟,出身于真正的名门望族,接受过最好的教育,会说几种语言,能写典雅的文章,很有几分情调。但他有时候又无比粗俗,满口脏话,吃饭狼吞虎咽,混迹酒肆赌场,看上去完全就是个流氓。这难道不奇怪吗?
林豫兮暗中观察他,觉得这并非仅仅是混迹江湖十几年的结果——何先生也是世家子弟,他固然安贫乐道,但他身上那种自幼养成的气质却始终没有改变。而龙野显然以当流氓为乐,他脑袋里至少装着一百卷各国荤段子,时不时就要讲上两段,令她面红耳赤。
她有一种感觉,这个人是在以刻意的粗野之举,对抗某种她说不出的东西……
他到底是有多厌恶他的过去,有多厌恶他原本的身份啊?她猜想,他受过的伤害应该比她所知的要多得多。
所以,她从不问他以前的经历,也不要求他改掉那些一般的女人眼中的“坏毛病”。他跟男人们喝酒赌钱,讲些下流话,把肮脏的猫狗、毛毛虫、蜗牛,以及各种奇怪的玩意弄进屋里,她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他去了。
可是,她也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不能全身心地去爱护他。因为,她心中有一大块缺口,属于另一个男人。
她知道自己在感情上很可恶。三心二意,优柔寡断,完全不是一贯做事的风格。也知道这段关系其实很不公平。最近,他不在身边,她愈加发现他把自己照顾得那么好。她都快忘了怎么剪指甲、篦头发了,因为平时这些事都是他在帮她做;她时常找不到一些小物件,因为平时他总会帮她整理好;每一顿饭,她都觉得索然无味,因为没有他每天变着花样做好吃的。
被人无微不至地照顾着,那感觉真好。可是,享受久了,心里的愧疚也越积越深。
“得赶紧打到北方去,让他知道我在哪里。”她心中这样想着,却隐隐有些不安。她有种预感,自己好像犯了什么大错,但她却找不到这预感的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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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行到绮州北部,眼前的景象渐渐残破起来。最初,北方流民涌入绮州,官府应对不力,许多乡村一团混乱,爆发了无数冲突。现在虽然形势稍缓,但暴乱的痕迹还留存着。
而进入茨江,来到楚良运的势力范围以后,所见就更糟糕了。田野无人耕种,长满杂草。断壁残垣之中,时常有狐狸悠闲地漫步。
“这里的村民都被楚良运抓了壮丁。”陆阿豪说,“西边有个县,也被他洗劫一空,全县男妇死了三分之二。”
“真搞不清谁他妈的才是贼啊。”樊庆冷笑。
林豫兮沉默地看着两岸的荒芜之景。她想起,自己小时候由何先生带着,第一次到南方,应该也是走的这条水路。初到绮州,何先生就告诉她,“绮”是美丽的意思。这里的田园村落就像一幅幅色彩鲜明的画,让六岁的她惊奇不已。
可现在,一切已面目全非。
楚良运的老巢在盈州的茨阳府。他是茨阳守将楚振鹤的儿子,茨阳被陈彦周打下以后,楚振鹤死了,而他带着一群人马仓皇逃走。陈彦周到了京城,茨阳不能守,楚良运又将其夺了回来。
现在,他已经侦知南方有大军前来,派人阻拦,但都被林豫兮用精良的枪炮炸得无力还手。林豫兮连续夺取了沿江城镇,渐渐逼近了茨阳以南的要塞——水东县。
“楚良运突然大范围地抢人抢粮,是要准备一场大仗了吧?”林豫兮看向韩望南,“多半是对付我们,要警惕一些。”
“可能不是为了跟我们打。”韩望南说,“听俘虏说,楚良运在向北方调兵,好像是要打一个姜大人。”
“姜什么?”
“不知道,这些人也说不清。”
“先不管他。如果姓楚的真的是在两线作战,那正是我们的良机啊。哈哈。”
“是的。”
正说着,有人过来报告:“宗主,我们的哨船发现,前面一段江面被铁链封锁了。”
楚良运的部将用小船承载着手臂粗细的铁链,横在江中,阻断了水路。这种江防工事叫“滚江龙”,林豫兮是很熟悉的。因为,她曾用它对付过陈彦周。
她早已准备好一支专门应对铁链的船队,立刻下达了命令:“陆阿豪、阿蛮,你们带甲队去江上斩断铁链,要当心那些小船,靠近它们的时候要注意上面有没有什么机关。我带乙队,等铁链斩断,就去进攻敌人船队。韩望南带丙队,防御敌人炮船,掩护陆阿豪。樊庆,你在后面保护粮食辎重。陆路那边,就交给卢大人他们吧。”
卢延礼是绮州乌社府参将。为人粗鲁,总是边说话边擤鼻涕,一口牙齿被旱烟熏得焦黄。阿蛮对他素无好感,担忧道:“宗主,这个人值得相信吗?”
“不要以貌取人。”林豫兮说,“卢延礼是个忠厚之人,又很有将才,应该得到重用的。四十二岁了,只做个参将,朝廷未免也太浪费人才。”
阿蛮面露疑惑之色。她年龄还小,缺乏阅历,当然不懂得如何识人。韩望南笑笑,对她说:“别担心你不该担心的事了,快跟陆叔走吧。”
阿蛮点点头,扛起一把大铁斧,随陆阿豪走了。她身材傲人,穿一身贴身皮甲,更显得曲线曼妙。但这里没人在意少女美妙的身姿,因为她的威力使人忽视了她的外貌。
战役开始了。陆阿豪带着一队快船,在炮火的掩护下,快速行驶到敌人“滚江龙”防线之前。组成防线的小船只是用来承重,并无机关。陆阿豪斩杀了守护铁链的一队敌人,在小船上架起火炉。
林豫兮站在舵楼上,挥舞令旗,指挥着船队在茨江上进退。江风吹来。她感到自己好像在高处跳舞,只不过,这舞蹈的每个动作,都伴随着生与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