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0章
第210章政事堂里的会议,又吵成了一团。林方之听着孟斯羽和人唇枪舌剑,只觉得头脑一阵阵发昏。
“……用一条律法换东南安宁,这是眼下最好的选择,诸公还有什么疑虑?”年轻人的声音很是有力。
“这不仅是一条律法啊。”一位吏科给事中说,“林顺卿狼子野心,是想要以结社干预朝政,夺取朝廷科道谏诤之权。她组织严密,章程细致,若壮大起来,甚至有可能封驳诏旨啊。下官只怕十年以后,朝廷号令将不能在淳州施行!”
“十年以前,朝廷号令就能在淳州施行了么?”孟斯羽针锋相对,“那时候淳州人是如何反抗朝廷的?聚众上街,殴打税使,乃至于投奔海贼,林顺卿就是这样才能起家!现在他们愿意用会议的论战来取代真刀实枪,难道不是好得多?”
双方争执不下。林方之感到越来越难受,他撑着桌子站起来,走出闷热的屋子,靠在墙上,艰难地喘息。
明明是暮春季节,他却觉得很冷。那种四肢无力的感觉告诉他,他又发高烧了。
“稚川。”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怎么了?”
他顿时一惊,回过神来:“皇上?你、你怎么来了?”
白景深穿一身雪青色的宽袍,头上戴一根紫玉簪子,像个戏台上的仙童。他一愣,问:“我来这里是不是不太好?”
“不是——臣死罪,臣不是这个意思……”
白景深眨着无辜的大眼睛看着他,这眼神一向让林方之容易忘记君臣之分。
他的语气不由得温柔起来:“臣只是说,皇上以前从未来过政事堂。”
“唉,下午太无聊了,没地方好去,就想着来看看你们都在干什么。”白景深皱起眉头,“稚川,你骗我。京城还不如桑陵,桑陵虽比不上靖山,但也还山清水秀。京城是个什么鬼地方啊,又是杨柳飞絮,又是浮尘,呛得姐姐们嗓子都哑了,连戏也唱不好。”
林方之笑了笑。他也受不了北方春日的浮尘和飞絮,已经咳了好几天。今天忽然不咳了,但好像病情反而加重,总感觉喘不过气。
白景深看着他的脸,神色渐渐变了。他左右看看,像做贼一般,迅速将手心覆上了林方之的额头,又猛地缩了回来。
“你、你发高烧了啊!”他惊叫道。
“嘘,皇上,小声。”林方之急忙说。
旁边屋子里爆发出一阵更加激烈的争吵声,伴随着茶杯落地的声音。白景深突然大怒:“他们在干什么?是不是他们把你气的?”
“不是……”
他一句话没说完,白景深已大步向屋门走去。林方之从未见他如此生气的样子,也立即意识到从不以皇帝自居的白景深终于想起了自己的身份,准备行使一次皇帝的威风。
他猛然跪在了地上,眼前又是一阵晕眩。白景深诧异地停下脚步,回头看向他。
“皇上要去论政,这自然是天下之福。”他轻声说,“但请不要为了臣,而忘记了主持公正。”
白景深愣住了,一把将他扶起:“你别跪啊!我、我不去了就是……”
林方之感受着他手腕传来的力量,忽然发现,这一年多来,白景深长大了许多,已经是个健壮的少年了。
他实在没了气力,说不出话来。只感到门口的侍卫和宦官们过来搀扶起自己,然后就如喝醉了酒,浑浑噩噩,什么也不知道了。
脑海里好像只漂浮着一个声音,一个冷漠的、疏离的女声:“你喜欢你自己么?”
阿夏问得好。他已经讨厌自己很多年了,讨厌到隐隐希望疾病毁掉这具身体,把它烧成灰烬。
等他清醒过来,只觉额头上覆着冰凉的绢布,很是舒服。他微微侧过脸,发现白景深趴在床边,正担忧地凝视着自己。
那眼神,又让他想起桐叶里的小阿夏。小时候,他常生病,而阿夏总是活蹦乱跳的。每次他病了,阿夏就这样趴在床边,陪他说话。
“哥,杨先生给我糖了,我留着给你吃。”还记得她伸出脏脏的小手,手心里是一颗已经被捏得融化的方糖。
“哥,给我讲讲这道题吧。何先生讲了三遍,我都没听懂。”还记得她把涂得乱七八糟的功课推到他面前,显得可怜巴巴。
很多时候,来陪他的除了阿夏,还有钱萧,还有其他的小伙伴,包括做风筝的郑阿猫……甚至陈阿补,也会大驾光临,到他家里蹭母亲做的糕点吃,还当着他的面和阿夏亲密,气得他想爬起来打架。那时候哪怕生病,他也没有孤独过,身边总是热热闹闹。
胸口不禁泛起一阵酸楚。他竭力不去想那些往事,不去想那些渐行渐远的故人。
“稚川,你还好吧?”白景深紧张地问。
“还好。”他终于明白了自己是在哪里。他在宫中,在皇上的住处。他立刻挣扎着想要爬起来。“皇上,这使不得……”
“有什么使不得的。”白景深蹙起眉头,“不要动,太医说你是肺热之疾。好险啊,这是会死人的,你知不知道?”
他淡然一笑:“皇上,没那么严重。”
“你看看你,都瘦成什么样了。”白景深拉起他的手腕,让他的手臂和自己的手臂并放在一起,“你的手还没我粗啦,这怎么行?”
林方之哭笑不得:“皇上,求你不要再让臣失礼了。”
白景深轻轻放下他的手,用薄被盖好,叹了口气。“稚川,我不懂。”
“什么?”
“为什么总要和那些人吵?”少年说,“他们不听你的,我帮你下道圣旨,让他们统统滚蛋,不就好了么?”
“这怎么行。”林方之耐心地与他解释,“这样是不能服众的。百官貌恭而心不服,皇上觉得会怎样?”
“啊……”白景深沉吟片刻,“那我就慢慢来,找出那些不听话的人的罪证,把他们贬官到不重要的地方去,再提拔几个听话的人接替他们。久而久之,朝中不就都是听话的人了吗?”
林方之笑道:“这下差不多找对路子了。”
白景深得了他的认可,不由得大喜。高兴过后,忽而又沮丧起来。“可是稚川,既然这样就可以,你干嘛还要费那么大力气跟他们吵架?”
“那不叫吵架,叫朝议。”
“好吧,朝议。”白景深不以为然,“跟他们废话,不是会很累吗?”
“不,陛下,我喜欢听他们说话,那不是废话。”林方之看着少年那单纯的眼睛,“陛下擅长度曲,应该知道,最高明的曲子,能让各种丝竹相和,奏出和而不同的声音。”
白景深想了想,微微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