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绿窗春与天俱莫
郑璘拖着生锈的双脚往回走，街道上站满了无数张幽暗嘴角下翻动的，长长的舌头，她听不到一点声音。像是有无形的玻璃罩子将她罩住，透不进一丝氧气，挂在树梢的枯叶纹丝不动。
无数张黑白卷子上扭曲的字母和符号突然跳动在眼前，手牵着手围着她跳起了欢快的舞。天空变成胶片相纸上的底色，用模糊的双眼洗不出一张像样的照片。
皮肤下毛孔里钻出来的紫烟慢慢凝固，直直拦在她身前，那是灵魂被烧焦的味道。
五月初绿草坪上空的红色蝴蝶风筝断了线，病房里的心跳被扯成一根长长的胡弦。
一小颗滚烫的眼珠从右眼眶滑出，落向她的鞋尖，赤裸裸地看向左眼。
文具盒里粘上橡皮屑的三角板，拨动她脑中那股被遗忘的尖锐音波，用一双粗糙发黄的手埋下一颗钝针，反反复复刺穿她的耳膜。她全身都长满了黑色的喇叭，吹奏着自由的哀乐。
她在哭，只是眼睛看不见了，眼泪只能从耳朵里流出来。
红色的泪，洒在透明调色板表面，涂在床头。
褪色的拨号键盘，无法接通。
他好像就站在远处，站在她空洞的右眼眶。
无数次，从无数个血色的梦中醒来之后，又掉进另一片黑色。
远远的，她喊不出声。
潮湿的梦境，醒来再掉不出一滴眼泪。
郑璘穿过那群人，就像碰碎了一片墨色的云。无边的雨下个不停，淋湿了她的眼眸，万物同悲。周逸走后，她的岁月里，再分不清四季。只有看见墙上的钟不停摇摆，她才能感觉到时间的流速。
人走向衰老，走向死亡时，会不会想起年轻时那次未赴的约，想起日记本上写下的心事，想起那些熟悉又陌生的脸。
她始终认为，走向生命的终点时只有自己一个人。正如在生命之初，孤身闯入这世间的自己。在生命的彼岸，便什么也看不到了，唯有自己，在沉闷的夜里努力拼凑一颗完整的心的小小的自己。
生命本应是层层叠叠的山，一棵棵拔地而起的青松，是独自淌过山河岁月里的星辰。
再聆听胸腔里最后一次心跳，那是宇宙洪荒中，生命振幅最后的归处。于是，所有的血液与经络，开始从指尖溜走，告别了这具活的身体。最后，它们亲昵地蹭过耳尖，吻别了这趟有声的旅程。所有的记忆碎片便成了另一种默剧演出。当所有的告别泣歌消散在风中时，这个世界独有的色彩也开始告别了这个身体。
从今往后，所有挂念这个灵魂的人，途经的每一场雨，都带有他的味道。
当他第一次牵住她，两颗流浪的星体开始交汇。当他粗糙而沉重的掌心从她的手中滑落时，她知道，属于他身体里的，最后一滴带有温度的血液也已归于生命之河。从此，在漫长寂静的银河之流，他告别了她，继续航行，寻找下一段旅程。
她开始无尽的瞭望，企图望穿这永恒的时间。她渴望在某个十年后的午间，可以真正回溯到，与他相遇的瞬间。
可她又始终明白，生命是要往前走的。在流星划破天际的时刻，无数个不同的她，许下的愿望也都是不同的。无数个可能，无数次重逢，都不及望入他心的第一眼。
她想要他不要害怕，不要回头，她会为他闭上双眼，陪他走完这最后一程山路。以后下起雨的每一个清晨，她会为他撑起一把荷叶伞。小河悠悠吟唱，荷香雾中来。在一年中太阳最大的那天，她会带着冰镇好的汽水去寻他，与他一同晾晒潮湿的魂灵。
如果下起了大雪，她要他不必担心，那时她已在来的路上。核桃树旁落下的雪水，沾湿了她的衣襟。等到太阳西沉，喝完最后一盏滚烫的茶，她便下山。深林中沏出的雾，都沾上茶香。
经此一别，他往山头走，她往山下赶。月亮升起时，他们的影子又再次相汇。
小河悠悠吟唱，月牙弯弯亮，树下乘凉的人，快快回家。
蔷薇花又开了，红的白的，聚成一团。热闹的夏季又来了，一场又一场的大雨，浇透这片干涸的土地。遥远的天边，一卷又一卷的云，落满山头。
郑璘走了，她离开了辽川，也告别了故乡。
她一个人来到了古城，遇到了周旎，如他一般，独自坐在花坛边抽着烟。
他和她的父亲，又找了一个年轻的女人。她的母亲让她跟着一起哭闹，这样她们才能吃得上饭，她却觉得那只是在自讨没趣。她见过周逸在深夜披雪而归的模样，所以很早之前就看清了自己的命运，她对此并不感到意外。
“我很早之前就看过你了，是一个雪天，你撑着伞走后，我哥一个人还在那站了很久。”
郑璘轻笑一声，弹落了指尖的烟灰，静静看向城门前的那棵香樟树。
“他常常都是一个人，一个人来，一个人去。”
郑璘没再爬上那座古城楼，她只远远看了一眼便走了，在月色下，她踩着自己的影子离开了那里。
周逸对她说，要她继续往前走，这次，她却笑着对上他的眼睛，痴痴地说她爱他。这许多年来，她从未说过一个爱字，怯懦又执拗。临别前，她才想起将这满腔满腹的爱意说与他听。
雪山上晴朗的夜晚，静得只剩下自己的心跳。郑璘躺在雪地上，她看着遥远的星海，仿佛就看到了爱人的眼睛。
她还是常常写信，在一个个无眠的深夜。路过的旅人只觉得她不爱说话，不知她笔下早已写尽人间。
有一天晚上，她又梦见了周逸。他踏雪而来，身后是遥遥雪山，不见灯火，不见星辰。他笑着，那双眼睛，清亮如雪，未变分毫。
“你认识我吗？”
她也笑着，眉眼弯弯，眸光潋滟。
“认识啊，很早很早之前就认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