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35章
少宁听得眼睛又酸又胀。
其实方才甫一踏入程府,她便有些情怯。她害怕会有人等着抓她现行,又期盼着真的能有一人等她,那种感觉很复杂,自父母去后,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期盼过温暖了。
父亲当年出事前,也曾递了书信回家,大约是已经决心揭发那曹硕,信中只一味粉饰太平,说了大丈夫生于天地间的忠孝节烈,官家的圣名,百姓的仰赖,却独独没有提到她们母女的后路。
她到现在都记得阿娘后来收到他出事的消息时,一个人坐在烛灯下,痛哭流涕的模样。
她还记得小时候父亲教他筵作时曾说,女子要写一手好字,字即风骨,有了风骨,日后才能在世俗洪流中不被人轻视。可母亲偏偏要让她练习女红,母亲说人有风骨是幸事,但并非一定要宁折不弯才是英雄。灾荒时节施舍出的一碗稀饭远远比太平岁月里赠出去一幅名作更需要勇气。
她学会了作画,也练好了苏绣,可她的风骨没了,她的勇气也没了。
她的母亲,一个深闺里长大的娇弱千金,不得已在大事来临时操持起了全家的后路。
遣散奴仆,变卖家产,为祖母发丧后又写信求到程府门上,将她打发到燕京。
阿娘是柔弱的,她扛不起这样风雨飘摇的李氏,也无法面对父亲去后的闲言碎语,逃脱仿佛成了她唯一的选择。
她的家散了。
那时候,少宁从心里是恨过父亲的。
男人的心太大了,太平岁月里装着娇妻美妾,你不会是他的唯一,可一旦风雨晦暝,便什么也顾不得了,只奔着那一腔热血去了。
若朝廷后来没有为他平反,她难以相信,她一个罪臣之女,如今过的又会是怎样的日子。
程老夫人年纪大了,能撑到现在实属不易,又嘱咐安抚了她几句,便由秦嬷嬷搀着回了寒山院。
宋嬷嬷进来道:“姑娘,厨上做了几样小菜,也温着碧梗粥,奴婢端上来,您多少吃点。”
少宁说不了,“方才吃了些点心,现下也不饿。”又让嬷嬷准备热水,她要洗个澡。
宋嬷嬷道:“自入夜,厨上就留了炭火,水是一直温着的。”
同素瓷一道提了满满一桶进稍间,为她散了发髻,褪了衣衫泡在桶中。又另舀了些热水到小桶内,勾兑好了,轻轻为她浣发。
少宁:“入夜后,可有谁来找过我?”
宋嬷嬷将头发打湿,抹了香梨软膏上去,轻轻揉着,道:“酉时过后,老夫人便察觉到了不妥,大夫人遣了丫头过来问,奴婢按照老夫人吩咐的,只说,您由云萝服侍着去问诊了,酉时过半,老夫人亲自来栖梧阁坐镇,无论谁来,都说您已回府,只头疾难受着,谁也不见。老夫人亲自守着,又将四面都闭了门窗,关得死死的,倒也没人起疑,只后来戌时三刻时,大姑娘和三姑娘结伴来了一回,说是探病,老夫人留她们在正厅吃了盏茶,说姑娘你正睡着,将人强行给赶了去。”
少宁点点头。
圆桶内热水没过胸口,氤氲热气白线似的上升,先头散进去的花瓣已经铺满了水面,密密麻麻,滑过人的肌肤,有些发痒。
纤柔白润的女孩贴着桶壁,垂着头,看不清神色。
宋嬷嬷道:“姑娘,可是觉得有不妥的?”
少宁忽然伸出玉手,在水面上捞了两下花瓣,又重重将雪臂捶到水中。
银珠飞溅,在半空中划成数道弧线又重新滴落入桶。
隔着水光氤氲,宋嬷嬷见少宁脸色沉得可怕,手上一顿,“姑娘?”
忙放下梳篦,蹲下来道:“姑娘,这是怎么了?”
少宁眸光转至窗棂,“长公主殿下赠了一支累丝金钗给我,方才回府前,大表哥已派人自那庄子里寻回还了我,你明日拿了,寻个信得过的郎中,让他仔细瞧瞧这上面可有不妥?”
宋嬷嬷脸色一变,诧道:“姑娘是怀疑今日遭人设计了?”
少宁点头,“我身子虽算不得太强健,但也从未闹过什么头疾,今日刚受了这金钗,不过戴着同那宣平伯家的小娘子多吃了一盏茶,时机竟那样巧,当场便发作起来。”又道,“原本程家惯用的马车夫,外人摸不清内情,谁敢轻易出头收买?且程府的下人,身契无一不是在男君手中,或是在女君手中攥着,他即便见钱眼开,总也要想想自己家中其他人的退路。”
嬷嬷明白了,“姑娘是怀疑几位程家小姐?”
少宁说是,“我去赴宴最初是大姑娘开口相邀,簪花宴中二姑娘因魁首之事也对我十分不满,三姑娘更是一反常态,竟站在廊下便同我攀谈起来,以她往日为人,正是该哄着二表姐,同我疏远之时,为何热络更胜往昔?紧接着又发生这种事,实在是不能不叫我多想。”
嬷嬷点头,“您方才说,那宣平伯家的小娘子同您吃了茶?会不会也有可能是这茶有问题?”
少宁想了片刻,摇头道:“那小娘子我瞧着心无城府,倒不像是个会做这种事的,且我同她也没利益纠葛,你不知道,今日,不对,已是丑时,是昨日,昨日宴上不知为何,长公主突然擡举了我,连带了那镇国公家的张夫人也对我另眼相看,赴宴的几位娘子,脸色可不怎么好看呀!”
宋嬷嬷想了想,脑海中倒是勾勒出了那种画面,“我们娘子貌美,几位夫人喜欢也是应当的。”
少宁摇头,“齐大非偶,长公主是谁,擡举谁不是擡举,为何偏偏是我?这里面定然是有咱们不知道的缘故在里头,白白惹了人眼,祸事便会接踵而至,我不喜欢。”
嬷嬷道是,说:“那天亮奴婢便寻个借口出府,拿着这钗子寻个郎中好生问问。”
少宁说好,又道:“也保不准,没准还真是那杯茶的事,只是目下,这茶咱们肯定是查证不了了,我昨日近过身的外物,便只剩下这么一支金钗,总要查过我才能放心。”
宋嬷嬷说好,为她舀了水冲洗干净头发,又伺候她出浴,穿好衣衫返回内室。
坐到妆奁前,用干布巾子一下下为她绞着头发,眼眶却有些发红,“若夫人还活着,知道娘子遭了这样大的罪,该有多心疼。”
两人正说着话,不妨听到些声响。
宋嬷嬷还道是素瓷,浅声朝岫玉座屏外喊话:“姑娘这里有我伺候着,你也累了一日了,且去睡吧!”
却没传来回话,紧接着又是咚咚两声,似是拿手指敲击木作家什的声音。
宋嬷嬷皱了眉,“这丫头,姑娘你去床上躺着,奴婢去瞧瞧。”
少宁方想说好,却突然若有所感,起身绕过她便朝外走。
因刚沐浴出来,怕她着凉,宋嬷嬷随手解了桁架上的披风,罩头将她围上,“姑娘,你慢着些。”
雾更浓了些,一眼望去白惨绵密,让人心里发慌。
外间烛灯摇曳,煌煌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