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6为师
066为师
镇北王至长安三日后,圣上下旨为其孙谢怀、谢悯择国子监祭酒钱复与国子监博士桓玉为师,于东宫进学,并于百官家中挑选适龄子女为伴读。
一石激起千层浪。
既然为镇北王家的两个小郎君择师,进学之地还选在了空置数年的东宫,那继位之人定是二者中的一个。有人猜测是“被镇北王藏着掖着”的谢悯可能性大一些,以往从未听闻只是圣上怕有心之人暗下杀手。还有人觉得谢悯只是故布疑阵,就是为了让众人把目光从谢怀身上移开,不然何不直接册立谢悯。
除去诸多猜测,更多人则将注意放在了桓玉身上,暗忖东宫若立,桓家这小娘子少不了一个太子少师的名头,说是一飞冲天也不为过。
仍有不少人抱怨此举不合礼法,可隔日钱大人府上就流出了一些传闻,说他曾在圣上面前推拒师位,言“桓玉一人足矣”。
挑桓玉差错的流言便少了些。
相较之下,为两位小郎君不拘男女挑选伴读的事便没有激起太大的波浪。世人似乎已经渐渐接受日后会有越来越多女子为官的事实,而各家也尽心挑出了出挑的小郎君与小娘子——不奢求小娘子能做官,若能通过伴读之位谋求日后的太子妃位也是好的。
桓玉同钱复商议着出了题卷,又考校了君子六艺,最终挑出了六名伴读,四名小郎君,两名小娘子。
东宫的授课之行便这般平淡的开始了。
深秋天凉,好在殿中已烧起了炭火,是以桓玉穿得并不厚重。书案分了两列,最前头是谢悯与谢怀,后头六名伴读按身量高矮坐了,一个比一个端正笔直,以至于显得有些紧绷。
她暗忖这些都是见过世面的孩子,不至于这般心惊胆战,便瞧见讲堂后竹帘垂下,一道手执书卷的身影隐隐透出。
恍惚便回忆起当初在金陵州学,她给学生们分发题卷,后头的督学隔间中他伸出手接过一张,看到其上与他相似的字迹之时眼中诧异一闪而过。
彼时未觉异样,如今却莫名觉得羞赧。
便敛了心神肃容看向座下学生:“钱大人讲授经史策论,文章诗赋,我么,便重在一个‘杂’字,旨在增见闻,开胸臆。”
她将讲义分发下去,温声道:“突厥不日将议和,所谈之事必定涉及重开丝路通商之事,今日我们便着重讲授诸国商贸,请诸位先将讲义粗略看上一遍。”
窸窣翻页声响起,桓玉缓步行至竹帘后,垂眸俯身跪坐在谢衍身前,双手将讲义呈上,低声道:“请……您过目。”
她鲜少对他有这般郑重周全的礼节,也很久没有再称过“您”,可眼下总要做样子的。
谢衍见不得她这样的姿态,一时之间心中不快,并未接过那讲义,只手指轻轻碰了碰她的指尖,随后掠过她细腻的手背,腕上的佛珠,激起一片痒与慌乱。
最后探进袖中把住了她的手臂,带有薄茧的指腹微微摩挲,道:“……甚好。”
桓玉呼吸有些滞,擡眸瞪了他一眼。可她并没有凶过人,这一眼什么威慑力也没有,只让他心中波澜微生。
一室之中呼吸错乱交缠黏稠腻人,偏偏又什么也做不了。谢衍微有些遗憾地收回手,顺势将她被弄出褶皱的衣袖理好,低声道:“去罢。”
放她出去后便见最前头的谢悯捧着讲义起身,似是有惑询问。她倾身侧耳,不知比方才与他在一处时亲近了多少,心中的不快愈发浓重。
可又觉这情绪近乎无理取闹,思及士族正因刚下发不久的取缔其赋税豁免吵得头昏脑涨,便压下心思起身离去了。
教这些年纪不大的小郎君小娘子要比教国子监的学生难得多。
她要把东西掰开了揉碎了说给他们,还要应付他们或是过于天真或是剑走偏锋的询问。而这其中的大多数询问来自于谢怀,他把“我倒要看看叔父看上的是个什么人”的质疑写在了脸上,大多数询问极尽尖锐,不过都被桓玉不痛不痒地堵了回去。
几日过后他终于在桓玉的从容应对、谢悯的锋利眼刀和谢衍的有意提点中安分下来,不过该有的疑问却半点不少。
譬如在桓玉兴致盎然讲冶铁炼钢之法时,他像桓玉要求的那般高高举起手问道:“先生当初是如何想出改进火药的方子的呢?”
桓玉心中叹道,我可没有这样大的能耐。
口中却道:“物各有其性,曾青涂铁,铁赤如铜;火烧硫磺,可得砒|霜。世子妃钻研多年,以粗略得出了火药的制法,而我不过恰巧知晓几种物性相合能增其威力的东西罢了。”
谢怀若有所思地想,那可真是太巧了些。
不过很快他同其他人就被她以葱汁为墨写密信的把戏勾去了心神,颇为心痛地想既然她教了出来,那他们平白失去了一个写密信的好法子……
隔了两日又讲授农耕育种之道,还特意取了不同物候下长成的不同品种的稻谷粟米让他们观摩。户部尚书家的小郎君啧啧称赞道:“育种之术可真是奇妙,竟能让两代稻谷之间生出这样多的不同。”
桓玉心中一动,出言道:“毕竟世道千变万化,一味沿袭前者模样定然会被世道舍弃。人亦如此,哪有什么东西会一成不变呢,都会在代代传承中被更好的替了去。”
“这个我知晓!”兵部侍郎家的小郎君朗声道,“我阿娘与外祖一家个子都不高,外祖母为阿娘择夫婿时便特意挑了身形极高的我爹,结果我与家中姊妹大多都长得高了!”
桓玉忍俊不禁:“嗯,是这个道理。”
一群小郎君小娘子叽叽喳喳说着,连带着一向不像个孩子的谢悯都活泛了许多。她含笑看了一会儿,缓声道:“这几日还未留过功课,今日便将这些时日学的东西写一篇体悟出来罢,至少要有你们今晨交给韩先生的策论那么长,三日后交。”
一时之间怨声载道,桓玉继续道:“倘若写得好,日后便多一门骑射课,省得你们被拘出毛病来。”
谢怀支起耳朵:“叔……圣上应允了么?”
桓玉道:“自然是应允了的,不然我怎敢说与你们。”
谢怀敏锐反问:“那这课到底是先生想让我们做好功课求来的,还是圣上早有安排被先生拿来借花献佛哄我们的?”
……这小子好会拆人台。
桓玉目光有些游移不定,清了清嗓子自若道:“我怎敢大逆不道借花献佛,自然是特意求来的。”
被谢悯用桌上小印弹中了腰侧的谢怀忍住抽气声道:“那多谢……多谢先生体恤。”
三日后功课交上来,两个挑选伴读时并不亚于其余几个小郎君的小娘子却做得不太好。桓玉特意把她们叫出来,问是否是她哪里讲的不够好。
刘御史家的小娘子支支吾吾,不好意思说自己的心思全在谢怀和谢悯身上,而同姜幼薇俱是出身姜氏的姜小娘子便没顾忌的多。
她十一二岁,正是不好管教的年纪,开口道:“学生只是觉得,先生讲的那些东西没什么用处。”
桓玉眸中浮现出实打实的困惑:“哪样没有用处?”
“样样都没有用处。”姜小娘子道,“冶铁有铁匠去做,育种有司农去办,都是我们日后用不上的东西。”
桓玉眉目间的柔和渐渐褪去,只静静看着她道:“你怎知自己日后不会入工部或是户部为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