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4供奉
074供奉
眼前的西蕃小王子目光飘忽喉头微动,身子微微偏向桓玉一侧,心思简直昭然若揭。
谢衍心想,该生气的。
可见桓玉闻言微蹙的眉心,和稍有不解却仍旧清正的目光,又觉得着实没有必要同这个投诚念头都如此青涩的少年人置气,反倒显得自己半丝气度也无。
“你不受父王喜爱,不被圣宫器重,甚至还因身负中原血脉受西蕃贵族鄙弃。”他平淡反问,“你有什么值得朕相帮?”
桑吉稳住心神,郑重道:“凭父王对圣宫积怨已久而扎西却虔诚无比,凭圣宫妄图染指王权而贵族不肯轻放,凭西蕃百姓更爱待我。”
他澄澈如苍穹碧湖的眼眸中浮起某种坚定的神色:“更凭我身有中原血脉,有心击垮圣宫,传中原教化于雪原。若事成,我在一日,便定会向大成称臣一日。”
击垮圣宫?
桓玉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明白了桑吉为何想要求得谢衍助力,毕竟他曾打压过于猖獗的佛道,在此事上心得颇深。
可这实在不是什么能轻易做成的事。当年谢衍先是扶持佛门打压道教,又在佛门日益猖獗之时出手震慑,自始至终长安佛学都在他掌控之下。可西蕃不同,王庭的第一任主人便是借佛门传说得登高位,而后的每一任王都受圣宫高僧点头承认,西蕃百姓更是将对圣宫的信奉融进了骨血之中。
她微微擡眸,果然窥见谢衍面上微露讶与嘲。
不免轻叹一声。
和亲两个字到底让他心中生出微妙不满,不然不该有如此鲜明外露的尖锐嘲意,顶多淡淡道一声天真。
可对他们而言,桑吉总比那个早就心怀不轨的扎西好得多。
于是便开口道:“我倒觉得,无需和亲,王子也可成事。”
神权这种无论在哪个世间都让统治者头痛不已的东西,也可以成为统治者上位得以利用的一把尖刀。
特别是在百姓深信不疑之时。
桓玉心中梳理着自己对西蕃的知悉、这些时日看谢衍抄经而感悟得愈发深的佛门教义以及过往闲暇时研究过的各种史料,娓娓同他梳理起可用的谋划。
她并无什么争权夺利的遭逢,可却因知之甚多有一番旁观者的从容通透与出其不意剑走偏锋。面前都是聪明人,自然能将她话中深意堪透融入万千山河丘壑,颇有点化之意。
因深知自己相较这世间人只是多了见闻,桓玉出言难免再三斟酌万分谨慎,更显出几分谦和来。
眼见桑吉面上笑意越来越盛,眸光也变得亮晶晶的,桓玉心中才松懈下来,最后还不忘言归正传道:“……是以没有和亲的必要。”
谢衍撇去茶盏里的浮沫递到她面前,桓玉极其自然地接过润了润嗓子,随后心里“咯噔”一声,觉得这样有些不妥。
可西蕃小王子并没有注意到这般举动,满心都是怎么没有必要,这难道不是更有必要了么!
以往西蕃得见,只觉她容色出众见多识广让人心生好感,谁料大成再遇,却知她才学出众心有丘壑,还以女子之身入朝为官。本就有意寻得大成圣上做同盟,见到她后自然而然便想到了和亲这个法子。
他知晓谢氏并无宗室女,那为表郑重与诚意,这样一位极为特殊的娘子也很合适。至少在他心中比任何人都好,是即便皇室有公主也比不过她的那种好。
更何况,他们还有过那样一段过往!
便厚着脸皮道:“和亲听着冷冰冰的,的确不好,那若是我诚心求娶呢?”
“我心仪娘子,想要求娶娘子做我的王妃。”桑吉看着他,蜜色面颊上竟隐隐透露出红意,“娘子以往救过我的性命,今日又帮了我这样大的忙,我记得中原有句话叫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
桓玉不懂为何他言谈能跃进到如此地步,哑口无言看向谢衍,于是桑吉也望过去,神情颇像向岳家求娶女儿的女婿。
不只是面上像,桑吉心中也的确是这般想的。毕竟他是君桓玉是臣,这样的事确实要经他点头,只要他点了头,其余一切都不成问题。
谢衍几乎没受过这样天真直白的挑衅,眉眼间笼了沉沉一层阴云,起身将手搭在了桓玉肩上。
他姿态看起来是从容的,可手背上本就因冷白肤色而明显的青色筋络却更为凸出。桓玉擡手搭在了他的手背上,另一只手仍端起茶盏借此掩住面上微窘。
她宁愿在东宫一刻不歇同那些小崽子们讲十二个时辰的课,也不愿面对这样的场景。
谢衍起身,桑吉自然也随他起来,只是这样被他一双幽深如墨的眼自上而下看着,难免心中惴惴。
未曾想到……
谢衍并未嘲弄讥讽,只冷冷问道:“你能给她什么的?”
桑吉唇角微动,可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因为他能给的了的,谢衍也能,甚至比他更强。在这样的关口,同这位圣上起争执实在不是什么好选择。
少年人第一次的心动还未全部诉诸于口便不得不压回,雀跃的神色都不免显得萎靡,只换得心上人温和淡然一句承蒙厚爱。
到底还是失落不甘,有些倔强道:“可我总要回报娘子的,娘子有何想要的么?”
桓玉刚想开口道王子做到方才承诺的那些便好,便觉肩上谢衍的手一重,于是还未出口的话便吞了回去。
“朕要你在圣宫为她供奉。”他半分犹疑也无,似乎早就想好了要说些什么,“圣宫在一日,长明灯不灭,供奉不得止。”
桑吉有些怔然,不明白为何这位素有不信神佛之名的圣上会提出这般要求,下意识看向桓玉。
她眼中有某种柔软又无奈怅然的神色。
那一刻西蕃小王子意识到他的求亲于他们而言像是个无伤大雅的小玩笑,而他自己或许终生无法在心上人心底刻上自己的名字。
他有些惘然,又有些难过,那难过不是对他自己,而是对眼前这一双人。
可他不明白为何。
或许是因为即便圣宫长明灯不灭,他们也终究会走向无法逃避的死亡。
而他能做的,不过是为这要求增一分别样色彩。
譬如不只供奉桓玉一人,加一个大成圣上,她或许会更快活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