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下册》(30)
君忌臣功厌闻捷报守仁被诬遁迹九华
原来宸濠发动叛乱之事奏告到京,正德不但不认为是恶讯,反而作为一件大好事,正好利用这样的借口,堵住谏止南巡呼声,立即宣布御驾南征,亲擒拿叛王。大学士杨廷和、梁储、蒋冕三人紧急前来豹房,请求面觐,准备作最后的劝谏努力。正德明知他们的来意,但也想利用宸濠已发动叛乱之事,转而驳斥满朝臣工反对南巡的意见。
杨廷和等进入太素殿,未及行礼,已看到正德铁青着脸,颇有气势汹汹待机而发的架势,问道:“三位老先生紧急求见,有什么急于启奏之事?”
杨廷和委婉陈言:“宸濠之变未起之时,群臣知闻皇上已有南巡之意,早已议论纷纷,群起谏止,因违忤圣意,兵部郎中孙凤等十六人,吏部郎中张衍瑞等十四人,礼部郎中姜龙等十六人,刑部郎中陆俸等五十五人,俱被加以‘出位妄言,多方谤讪’之罪,为首的捕付镇抚司,其余百人俱罚跪午门外,先后被杖。臣民等或未体念圣意,颇有不理悟之处……”
正德听得不耐烦,大声喝斥道:“这些犯官罪有应得,仅施薄惩,已经结案完毕,何故又提及这些鸟事?”
廷和只好转入正题:“闻知宁王宸濠在江西造反,皇上又有亲赴江西征讨之意。内阁奉诏草拟亲征平叛檄文,愚见以为,逆藩不自量力,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兴兵造反,不过蚍蜉之患。臣等认为只须派遣京军劲旅前去征讨,必可不日戡平,实在不宜有劳御驾亲出。令日谨将众议紧急奏闻,恭候圣裁。”
虽然言词婉转,但已惹起正德勃然盛怒,他指着这几个辅臣说:“什么众议,还不是你们几个阁老带头起哄的?岂不知道皇威远振,皇统永垂,正是朕的天职,难道要朕见逆藩而不讨,视叛乱为等闲吗?你们这些浅陋陈腐之见,不要再来唠叨。若贻误军机,扰乱大计,不论是勋臣国老,都要依法惩治!”
三人一时默然。正德却又兴致勃勃地翻出本朝史事,作为自己执意亲征的依据:“你们都是科举出身,自应谙识同史。岂不知我朝宣德章皇帝,圣讳朱瞻基,在查明亲藩汉王朱高煦谋反有据之后,毅然奏告天地祖庙,下诏亲征,率领大军直捣汉王的藩府乐安,将他擒拿归案。这都是祖宗威武果断、惩治不臣的辉煌往事,你们是不知其事,还是知而不言,隐瞒祖德,要陷朕于不义呢?”
对于这样的强词歪论,杨廷和等不敢辩驳。正德仍然意犹未尽,挑衅道:“你们看,朕与宣德先帝相比,有何异同?”
将死去的老皇帝和现今的在位皇帝作比较,绝不是臣下胆敢轻议之事。三人低头缄口,久未回答。
正德不耐烦,咄咄逼人:“你们又不是哑巴,为什么不说话呀?”
廷和无奈,说了几句门面话:“宣德初年,汉王以为章皇帝刚正大位,有可乘之机,自负才武,公然造反,幸我宣宗皇帝英武果断,立诏亲征,役不逾时,兵不血刃,逼使贼臣高煦出城归降,真是威德逾天,备受后人景仰。而今我皇上允文允武,军功显赫,一新天下,御极已十有四年,皇基巩固,更岂容贼子窥窃?今宁王宸濠悖逆天道,怙恶不悛,但不过是蜉蝣之患,派一旅王师奉天讨罪,必能迅速荡平。此所谓大德至仁,无敌于天下也。”
未等杨廷和说毕,正德便大声喝止:“你说的这一大堆废话,还不仍是违忤朕意,反对御驾南征吗?桀骜不驯,巧言抗旨,岂是为臣事君以忠之理?”
他接着披露自己的想法:“朕对宣宗章皇帝极钦极敬。但事将百年,情势已大有不同。贼臣高煦就藩山东乐安,只有十多年,而宁王一系盘踞江西已历五世,经过一百余年的经营,扎根深厚,岂可与高煦同论?加以高煦虽然告叛,但鸷而寡谋,外夸内懦,贼兵举事之后仍未敢出乐安一步;而宸濠却蓄谋已久,羽翼丰满,今闻知已率水陆之兵直扑南京,企图撼动祖宗基业,岂能称为蜉蝣之患?章皇帝的亲征是围困弹丸之城,迫使高煦出降;朕的亲征则要率师野战于江湖,活擒逆藩于阵上,绝不是章皇帝当年所能预见和做得到的。你们看,是不是这样?”
正德这番言词,实际流露出认为自己的气魄和才能都远高于高曾祖父宣德皇帝之上。杨廷和等对于这样伐功矜能、目无祖宗的言论,忧心忡忡,意识到已无可挽回,只能沉默不语。
正德干脆宣示:“你等根据朕意,立即撰写讨逆亲征的诏书,颁布天下。宸濠大恶,必应正名讨罪,绝不赦免;必须严词申讨,口诛笔伐,不得少有延误!”
颁布亲征诏书的同时,正德大力进行南征的部署,发出的传帖一律以“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镇国公朱寿敕”作为最高军令,又命平虏伯朱(江)彬、左都督朱(神)周、锦衣卫指挥朱(钱)宁随驾从征,襄赞军机。谕命大学士梁储、蒋冕,太监张永、张忠、谷大用等人扈从。然后,又派安边伯朱(许)泰为威武副将军,领兵先往南京,定边伯朱(刘)晖为平贼将军,俱掌方面兵权。副都督朱(陈)洪兼东路关口,都督佥事朱琮兼西路关口。
这一次御驾亲征的主要特点,是极力突出朱姓的高贵地位,不但上述担任重要军职的人俱改姓为朱,而且在义子府内,大多数冒称朱姓的人也都被任为正千户;朱聪、朱玺、朱文都被任为镇抚之职。朱姓大小将官在豹房议论纷纷,各献擒濠之策,表示无限忠心。而正德则是要组成一支朱家军,借炫耀国姓来突出自己,体现皇威。
出师之日,正德拜告祖宗神庙之后,登台阅师,检阅各路军兵出发。朱寿大幡在当中高扬,各路军队也都以朱姓军衔为前导,直到千总、百总、哨官等偏裨军官,也莫不举着中小尺幅不同的朱字号旗,表明自己也是皇帝嫡属,是义子中人,哪怕是义子的义子,都表示出与众不同的贵重身份。正德身为同姓总领,见到全军俱为自己厮养的子弟,不觉神采飞扬。
行军两日,御驾到达涿州。当晚,正德在原籍涿州亲信太监张忠家里宴会。张忠早就准备好美女佳肴伺候,和江彬、张永等在便宴之后陪坐。正德鞍马疲劳,想早点休息,忽然听到张家大门外,有两骑疾驰而来,急叩大门求见,喘息未定,便向张宅门卫官佐表示:“我们是受江西王巡抚派来告捷的差官,请即将奏疏转奏皇上。”
官佐等不敢疏怠,忙将奏本送入大厅。内侍将奏疏送到御前,正德拆开一看,原来是王守仁上的《擒获逆藩宸濠捷音疏》。
正德看到奏疏的标题,倒抽一口冷气,命张忠代为宣读,自己闭目静听。
王守仁奏告,攻陷了南昌之后,又在鄱阳湖水战中捉住宸濠本人,还俘获了反叛首要及宸濠家属等百余人,正在扫荡余党。还说到,目前江西的局面已逐渐安定,准备亲自“押送逆藩”,“献于阙门,式昭天讨”等。
正德听到这一重大捷报,心情十分复杂,开始还流露出一点胜利的喜悦,但越听越觉不对劲,他绝未估算到这么快就能够平定宸濠叛乱,更未想到,以江西一隅的兵力,竟然能够歼敌告捷,平贼擒王,心中随即浮现出怅然若失的感觉。自己好容易才找到亲征叛藩的好题目,勉强堵住了臣民谏止南巡的浪潮,现在竟然迅速打了大胜仗,而且将宸濠本人也活捉过来了。这样一来,以“亲征”名义便失去了目标,大肆张扬、兴师动众的“南征”也就泡汤了。他的脸容由晴转阴,由喜转怒,无法掩饰内心的极度失落,失声骂道:“谁叫你王守仁逮住宸濠的?”
江彬、张忠长期亲近正德,完全摸透他的复杂心态。他们也想随同“南征”的旗号,抢个头功,还可以大捞一把,现在也被捷报完全粉碎了,好梦一场,顿成画饼。江彬火上浇油,阴阳怪气地说:“王守仁居心叵测,岂不是明摆着要和皇上抢功吗?”
正德虽然未有答话,但眉睫间已经表露出同感。
张忠更是顺杆而上,恶毒编造说:“根据线人密报,王守仁和宸濠的关系微妙,早就有了勾结,不但逢年过节,必从赣州亲到南吕宁王府叩拜,二人还经常在密室长谈。他和宸濠的心腹谋士李士实早在北京共事时就极为投契,据说是拜了把兄弟的。有人揭报,王守仁本来是附和宸濠的,及至看到他必败之势,便抢先攻擒宸濠,一方面是阻挠皇上南征的宏图;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销匿罪迹。对于这样首鼠两端的人,实在不能养痈为患。”
对这样突兀离奇的告发,正德半信半疑,一时也拿不定主意。
在座的张永听言察貌,也看出正德蓦然盛怒的原由和江、张的另有用心,但也不敢当场驳斥,也采取了先迎合正德的心意,作为争取缓冲的办法,说:“是不是暂时不宣布擒获宸濠的讯息,发檄不让王守仁押解宸濠前来,命其先在当地囚禁宸濠等犯人,一切都要等待皇上驾临再作发落。”
江彬说:“末将的看法,一定要等待皇上驾临之日,将宸濠开枷解柙,放回鄱阳湖,由皇上亲自和他对阵交锋,擒捉于湖上,方显得天威赫隆,旌麾飞扬,符合御驾南征的本意。”
对于这样荒唐放恣的意见,正德却很听得进。过了一会儿,他向张永指示:“朕派你去传达旨意,不许宣扬捉住宸濠的消息,更不准押解前来,一切等朕亲自裁夺。你还要认真观察王守仁的为人和动向,不可不防微杜渐,让人钻了空子。”
张永接旨退出。正德却又对江彬和许泰指令说:“命你等二人,立即率领劲旅直指江西,控制住局势,并为朕不日大战鄱阳,亲手擒捉宸濠做准备。”
二人心领神会,赶忙躬身行军礼,江彬高声回奏:“末将等遵旨,立即开拔兵马,一定森严战备,善体圣意,绝不敢辜负圣恩!”
江西讨逆大捷,官民们雀跃兴奋的劲儿还未过去,却传来令人胆战心惊的消息。
首先是南昌城内外都沸沸扬扬地传播着一个惊人的谣言,先是有人散播王守仁曾经串通宸濠,只是因为眼看到宸濠就要兵败人亡,为了自己解脱,才不得已捉住宸濠,好消灭罪证,掩盖通叛谋反的罪行,他并不是什么平逆戡敌的功臣,而是重要的奸臣祸胎,说得有鼻子有眼。大多数官民感觉过于奇兀,很难相信,但也不敢站出来辩说澄清。随后,传来更加震撼的消息,说皇上已急派江彬、许泰两员大将,率领十万雄兵,要来江西擒拿附逆有据、诈冒军功的王守仁、伍文定等人,还要逐一缉捕严惩包括附从宸濠的党羽和追随王、伍作战的军民,要血洗江西。一时人心惊惶,市井大乱。更有人见风使舵,本来盛誉王守仁建立了殊勋伟绩,极力攀附关系的,一转成为揣摩着形势的发展,窃窃私语,相约要摆脱和王守仁、伍文定等人的关系。甚至有人竟然捕风捉影,派人逆向迎接江彬等的大军,要主动揭发王、伍的“罪迹”。一时间,掀起惊涛恶浪,大刮阴风,这样的信息很快也传到赣南府县,凡有应檄出兵,支持过王守仁征讨的官民,也好像祸将从天降,不知所措。
这个时候,江彬、许泰率领数万人马,用“剿余贼”的名义,兼程急行军,仅用了十天,便进入了南昌。官兵高傲蛮横,以收拾江西局面的胜利者自居。江彬、许泰设立钦差都督行辕,随时直接要粮要款,不但不与当地巡抚按等官联系,却是索派夫役,还巧立罪名,罗织平民,甚至逮捕勒索当地的缙绅士子,自称是肃奸追赃。对于王守仁,更看作是眼中之钉,故意挑刺。
守仁不为所动,闻恶言不急不辩,遇冲撞则先退后避,反而对待北兵以礼,只是暗嘱南昌居民尽可能避居乡下,防患于未然。他主动求见江彬和许泰,提出要犒赏北军,却遭到拒绝,还饬令各军不准接受江西地方官的一切慰劳钱物,这表明已经公然摆出查办的架势。
一晚,伍文定夜访守仁,两人都脸容肃穆,心怀深忧。文定先说:“王大人定必知道,这些天来南昌城已经被搞得昏天黑地,谣言四起,北军乱抓乱捕乱杀,怨声载道,这样下去,一定会惹成大乱的。”
守仁回答:“我的看法和您相同,但他们挟皇威而来,我们稍一对抗,就一定会陷入他们预先设好的陷阱。当前只能委曲隐忍,不作计较。对于北军官兵,必须讲究主客之礼,缓和他们的仇视情绪,体恤他们离家出征的苦处,遇有北军丧亡,一定要厚备棺梓,以礼拜祭。”
文定点头,接着说:“综合所有的谣言和乱象,显示事非偶然,都是对着我们,特别是针对王大人而来的。这些亡命之徒,是什么阴险毒辣的手段都会使出来的。”
守仁同意,反问道:“静庵兄,你以为江、许两个武夫,就敢对江西局势全面大翻盘,对活擒宸濠的大捷完全否定吗?他们气势汹汹,虎视眈眈,难道仅仅是为了‘剿捕狡贼’吗?暴戾恣睢,霸气十足,难道不是有所恃吗?”
文定醒悟,但是他也同样不敢说出江、朱二人的真正后台是什么人,以及为什么采取这样意旨。两人相视黯然。
危机一触即发之际,却发生意外的情况。
原来太监张永也是奉钦命前来的,他和随从队伍按照驿道行程前进,又因为年老体衰,几次在途中歇息,所以比江许部队晚了二十多天才到达南昌。
老张永的身份地位不同于一般宦官,他不但是在宫内侍奉过两朝君王的老陈人,还因为受到弘治先帝的特殊赏誉,认为忠诚可靠,钦赐了一根龙头拐杖以示荣宠。更因为,他早在正德五年,就和都御史杨一清在宁夏定密谋,出奇计,舍性命,揭发了刘瑾阴谋戕君夺位的大罪状,而立下了特大功劳。他在正德面前受到亲信和尊重,满朝文武大臣和宫中宦竖都要看他颜色。当年为与刘瑾争功,能谋定然后动,终于置刘瑾于死命,显示出超常的见识和气魄。当前,他也不愿意看到江彬、许泰之辈气焰熏天,要借清查余党来逞威取财抢夺头功。他沿路不断派人侦探江西局势,特别是江、许等人在江西的言行活动。两相比较,他对王守仁、伍文定的事迹比较肯定,既是激于义愤,也有意借此挫折江、许的威风。
这一天,探马报来,钦差大太监张永偕同随从人等将于午时到达南昌。江西抚按各官,以及京军头目都在南门外十里的接官亭恭候。
张永的队伍由远而近,果然气势不凡,不但高扬大纛,鼓乐同奏,俨然当朝头品大官的架势,而且还专门在座轿前由四个小太监抬着一个漆金涂红的龛盒,盒内放着用红丝带拴着的钦赐龙头拐杖。大家都知道,这就是当年在御前用来殴过权宦刘瑾的拐杖,不觉肃然起敬。
轿子到达接官亭前,张永刚下轿,全体文武官将都趋前行礼。江彬和许泰全身披挂,唱喏行军礼。王守仁、伍文定等抚按官员也拱手拜揖,问候旅程辛劳。
众目睽睽之下,张永踱步向前,先对王守仁答礼,执着守仁的手,亲切地说:“王大人劳苦多功,今日又劳远迎,实在不敢当!”然后拱手环揖,向众官表示谢意。
这样的表现不但大出江彬、许泰的意外,而且也引起在场众官的思量。江彬硬着头皮走到张永跟前,报告说:“在都督行辕,已经为张公公准备了歇息住处,请公公光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