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上册》(29)
王九儿策反托神鸟朱寘鐇夺位起叛兵
按照明朝皇族的封爵制度,皇帝生育的儿子,都被封为亲王。每一亲王的嫡长子叫作亲王世子,是亲王爵位法定的继承人;其他儿子都被封为郡王,郡王的嫡长子,称为郡王世子,也是郡王爵位的当然继承人。郡王其他的儿子,就要按每一代的顺序逐渐递降为镇国将军、辅国将军,镇国中尉、辅国中尉,直到第六代称为奉国中尉为止,就是普通的宗室了。虽然都是朱元璋的子子孙孙,但普通宗室与有幸承袭为亲王、郡王的人相比,地位待遇却十分悬殊。亲王和郡王相比,权位和地位也大有不同。亲王被授金册金宝,每年可支禄米万石(以后减为五千石),可以占有千顷良田,作为封地。按照规定,亲王府设置有一套小而全的王府官佐机构,还准许拥有护卫武装,从数千人到数万人不等。奉敕领兵防边或奉命指挥作战的亲王,甚至还可以统率十万雄兵,威震一方,被称为“塞王”。
“塞王”的冕服车旗邸第,仅比皇帝低一等,公侯大臣来谒见的都要跪拜,有些人几乎演变成地方上的小皇帝。而郡王,不过是有关亲王的分支,归有关亲王管辖,不准设置护卫武装,只有有限的侍卫随从,他们给皇帝的奏章都要由主管亲王转呈。一个亲王辖下,可以有许多个郡王。可以说,亲王是一等王,郡王不过是二等王,郡王能动员的人力物力资源是有限的。
当年庆亲王朱丹封藩在宁夏,亦是边关重镇,负责抗御从西北来犯的蒙古劲旅,故此,统率的护卫军队亦有五六万之多。朱寘鐇就是被封为庆亲王辖下的安化郡王。
但是这个人性格狂妄,既不安,也不化,既不量力,也不度德,不但藐视主管他的第六代庆亲王朱台浤,而且还暗中怀有推翻正德,自立为皇帝的野心。
朱寘鐇的皇帝梦酝酿已久。他少年时曾有过一梦,梦见自己独自一人攀登泰山,沿途奇花异卉盛开,艳阳高照,特别是古树参天,而这些古树都低垂着树冠,像是对他行礼致敬。及至南天门,又仿佛看到天门洞开,门内有一条若隐若现的幽径曲折地通向冥天,还隐约看到幽径尽头,竖立着一座巨大的衬以龙凤云豹的丰碑,但碑中间却空无一字。他正要走近碑前细看,却在虚无缥缈之间忽然梦醒。他对梦中的景致,特别是空白巨碑巍然屹立的情景印象深刻,多年来反复思索,纳闷不解。
寘鐇为人喜好交结,特别愿意亲近江湖中的三教九流,经常延请这些人入府,不分尊卑,不拘礼仪,卸冠脱袍,厮混在一起畅饮穷聊。这些人也敢将当今皇帝荒谬昏聩,乾纲不振,刘瑾掌握重权,奸佞当道,民心思乱,以及城乡道里的巷言鄙语告诉他,作为议论的资料。寘鐇对这些见闻听得入耳,有时还主动打听。
当中有宁夏卫的两个生员,一个叫孙景仁,另一个叫孟彬,都是多次应考乡试落榜,当不了举人。两人都出身军户世家,略懂兵机战阵之事,本来都想通过科举考试进入仕途,但总是名落孙山,年过四十,还都是穷秀才;失意之余,平日读些闲书,特别嗜好天文地理、兵法战阵和占卜星相等杂学。他们见贵为郡王的朱寘鐇降尊纡贵,愿意和他们结交,都受宠若惊,争相巴结这位王爷,成为郡王府的常客。
孙、孟二人早就看出寘鐇怀有异念,为试探和坚定他的野心,特意引进一个叫王九儿的巫婆进入郡王府,说她以一妇人而通《易经》,极擅长测断阴阳、奇门遁甲,趋吉避凶,而且能与天神交往,能知禽兽语言。
其实,王九儿此人自小拜神婆为师,自号仙姑,又曾经走南闯北,甚至还到过闽粤海滨,和东西洋人私枭也有过交往,做些走私瞒税甚至代替洋人拐卖人口的生意,因被查缉,故远走来宁夏另谋发展。她是一个饱历风尘、能言善辩的江湖女混混、女神棍。一到宁夏,便与孙景仁和孟彬结成一伙,合计利用寘鐇进行政治投机,把赌注下在这个郡王身上。
这一天,孙景仁有意领王九儿来安化郡王府谒见寘鐇。王九儿头上梳拢着一字横髻,插着一支玉簪,身上却穿着蓝色锦缎长袍,束腰带,脚蹬乌靴,竟然是半男半女的打扮。更奇异的是,她臂膀上还架着一只身长一尺有余,金黄长喙,红色冠顶,遍身彩绿翡翠羽毛的大鸟。九儿故作玄虚,神乎其神地夸说这是一只天赐神鸟,能知祸福,其实不过是在广东沿海澳门地方,向远航而来洋船上的小厮买来的,是一只受训能语的洋鹦鹉。她把这只洋鹦鹉带到宁夏,事先教它学说几句人话,针对不同对象,示意它呱呱喳喳地叫出或吉或凶的短句,说是神鸟传达神意。当地人还未见过这样稀罕的洋活物,再经九儿添油加醋蛊惑发挥,居然诱使一些人惊讶信服,对这只鹦鹉礼敬拜祀,并给王九儿奉献上大笔金钱。九儿借此发财,为自己的巫术增加了新把式。这一次在见安化郡王之前,孙景仁和孟彬就和九儿商量好,认真调教鹦鹉,借鸟进言,透露出他们一伙未敢贸然说出的怂恿寘鐇牵头谋反的心意。鸟兽之言,像是戏言,又是真言;仅是虚言,又是实意。即使不信,也不能深究;果真信服,则正好摸清了寘鐇的真正意图。
王九儿架着洋鹦鹉,随着孙景仁进入寘鐇的书房。拜见后,孙景仁首先介绍:“小生今天专门带领王仙姑来晋见王爷,仙姑早知王爷奇才大德,十分钦敬,极愿前来瞻仰仪容。”
寘鐇早已听孙、孟二人一再介绍过王九儿上通冥天、下识世道的神通,很乐意会见这个被吹得神乎其神的人物。今天见她进来,打扮非常,又架着一只五彩斑斓的大鸟,不禁微露诧异和敬佩的神色,离座表示欢迎。岂知还未施礼,王九儿便暗中使劲,在鹦鹉腿上捏了一把,只见这只大鸟立即站立在九儿臂膀上,展开双翅扑腾跳跃,望着寘鐇音调清楚地呱呱啼叫:“参拜老天子,万寿无疆!”
寘鐇生长在西北边城,也未见过这样长相奇异、色彩绚丽,又能说人话的洋鸟,听到鹦鹉叫嚷,饶有兴致地近前观赏,问道:“这是什么雀鸟?”
“回王爷,这是产自天之涯、育自海之角的神鸟,最能预知吉凶。”九儿回答。
“它刚才说的什么胡话呀!”
九儿又重重捏了一下鹦鹉的腿,那只鸟再次展翅扑腾,又说:“参拜老天子,万寿无疆!”
寘鐇心里窃喜,神色振奋,作态说:“天子至尊,不是随便可以称呼的呀!”
王九儿极善于观貌察色,早看透了寘鐇的心事,便放肆进言:“天下者天下人的天下,王爷帝室贵胄,难道不知道当今的局势吗?”
寘鐇让二人坐下来,说:“孤王听说你善占卜天相,愿意听听你的占算!”
王九儿鼓起如簧之舌,先从天相说起:“小妇人自幼从师学习天文,眼见今春彗星四次出现,知道天下已经大乱。元月戊申,太白星竟然在白昼照耀晴空;二月辛亥,又有流星其大如瓮,坠于江都。占算都是大凶之象,其意是国有乱政,君王失德,位将不保。王爷不可不察。”
孙景仁晃动了一下身子,用手捋着唇边的短髭,进一步推荐说:“王仙姑还能够神游天庭,与玄天玉帝、太上老君通话,请示人间世情祸福的呢!”
寘鐇闻言,肃然起敬,郑而重之地对九儿说:“这真要劳驾仙姑,叩问天意了。”
王九儿闻命答道:“对于天上神明,诚则灵。小妇人谒见天尊,既不必设坛焚香,也不须在场的人回避和跪拜,只要静坐默祷便可以通神。”
寘鐇闻言大喜,起立与孙景仁一起恭立在旁肃穆观看。
王九儿将鹦鹉放置在案上,本人在坐椅上交叉两腿,紧闭双目,似在禀神祈祷。好一会儿,只见她满脸虔诚,像在拜领天神旨意,忽然之间,脸额上大汗淋漓,身躯哆嗦不止,待镇静下来之后,喉间突然发出声音,竟是一个男性老翁的音调,说的是四句似诗非诗的卦辞:“上元天庭凌霄远,昭昭列象布苍穹。天门只为贵人开,帝座一星现光明。”
说罢,身躯再次哆嗦,脸露恭敬,恢复原来声音,连说:“拜领老君法旨,拜领老君法旨。”
好一会儿,王九儿才渐渐清醒过来,瞪眼望着寘鐇和孙景仁,静默不言。
寘鐇入神地聆听这四句卦辞,又回诵了一次,低头沉思。
孙景仁若有所悟,语带煽动地说:“这就对了。天相和人世本来就是密相响应的。太上老君的指示真有道理。当今皇上荒唐不道,连黎民百姓都在传讲。今年宁夏荒年大早,乡下有父食其子、兄食其弟,也有换儿而食的,真是惨不忍睹,有人说该变天啦!”
寘鐇倾耳静听,神态矜持,并不答话,仅用敬佩的眼光望着王九儿,说:“王仙姑的占算和拜谒神明都很有意思,以后还要不时请教呢!”
他又转头逗了一下九儿臂膀上的洋鹦鹉,十分爱惜地说:“这只神鸟还是要好好供养啊!”
王九儿连声答是,与孙景仁辞出。
他们走出郡王府,便与孟彬等聚拢在一起,仔细分析寘鐇的言谈神态,判定这个郡王爷的野心正在蠢蠢欲动,可以说是志同道合,隐秘的面纱可以揭开了。
一日,孙孟二人应邀来到寘鐇的书房,只见寘鐇独自一人在室,背着手低头踱步,锁眉深思,神色似乎有些兴奋。觉察到两人入室,才停下来,命坐。
孙景仁身材瘦削,脸色苍白,两目清秀,炯炯有神,上髭剪得整齐,额上皱纹深刻。他穿着方巾圆领,依然是秀才打扮,说话缓慢,音调低沉,但字斟句酌,显得用心细微,思虑周密。入座后,他熟不拘礼地问:“刚才看到王爷徘徊思虑,好像有什么心事?”
寘鐇对他们二人本来就没有什么戒备,随口而道:“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心事。我刚才在午睡中,忽然再现多年前登攀泰山,遥望见南天门外竖立空白巨碑的旧梦,情景逼真,竟和当年的景象一模一样,觉得有些奇怪。”
孟彬束发结髻,穿着玄色宽阔道袍,身材高大强壮,阔脸膛,粗眉大眼,长着乌黑浓密的大胡子。他自称绝意科举,志愿入道当羽士,讲究神仙之学。可是,却从未遁入深山修炼,反而十分关心政坛变幻和世情是非。他与宁夏卫所的军官和地方文武交往密切,而又将自己要建立不世功业的盘算,寄托在眼前的安化郡王身上。他屡次听过寘鐇忆述当年的奇异梦境,并且从寘的似幻还真,早就看出他心中久已潜蓄的异谋,又经过王九儿的验证,对此更有信心了。他认为揭开隐秘、点出要害的时机已到,直言道:“王爷屡次有这样的异梦,难道就未想到是天意的提示吗?”
寘鐇稍显错愕,盯着这个落第秀才。
孟彬转过眼来瞧着孙景仁,孙景仁神态自若,示意他继续。
孟彬将座椅移近一步,放低声音,说出他和孙景仁密议多时的大计。他边说边着意观察寘鐇的反应。孙景仁也靠拢过来,倾听孟彬的说辞:“王爷受天神垂注,屡屡赐以相同异梦,无非是启示王爷厚德尊贵,天命有归,一应跻九五之位,理应应天顺人,代替当今昏君,拯救生民于涂炭罢了!”寘像触了电一样,内心扑腾,强自按捺没有说话。其实,他对孟彬这几句话是极听得进的,可说是穿透了自己的心事,与自己多年潜隐不露的野心完全合拍,心潮激动,难免形于颜色。孟彬察言观色,心中有数,继续说:“王爷应知天意实关系人事。天,西南为朱天,南为炎天,东南为阳天。九重之天,看似虚无缥缈,其实各有玄机,又以钧天为最贵。天高而深,分为九重,中为钧天,东为苍天,东北为变天,北为玄天,西北为幽天,西为白天,钧天正是决定天运和人世主宰的地方。泰山居天下中心,又是华夏巅峰最高处,有仙人之迹,是神人交会之所。自古圣帝贤皇,都专门到这里封禅敬礼,一是酬答神恩,二是申明自己是受命于天。秦皇汉武,都曾在山上立石颂德,碑刻煌然。王爷现在以潜龙之资,一时未能亲登绝顶,所以上天神灵先示以梦,明白指示前途。南天门外又预立着空白巨碑,正是等待王爷勒铭记述功业啊!”
这一片大胆说辞,无疑挑明了谋叛造反的长期默契。寘鐇听罢,脸泛红光,十分兴奋,但又有点儿紧张,几经盘算,他下定决心,蓦然起立,转身察看书房门窗,害怕有人偷听,归座后犹豫地对两人说:“可是,我朝有宗藩规约,外地藩王不准出城,不准调动兵马,不许犯上。当今皇帝确实不道已极,但他终究是我的远房侄子辈,论亲疏,论辈分,论实力,我实难有正当名义号召四方,也实难有雄师戡乱呀!”
孟、孙二人早有成套的谋划,他们以目相接,由孙景仁接着说话:“王爷应知,宗藩之法只适用于常时,而不能应用于大变之局。试考察前代和我朝历史,唐代的武则天当权,以后又由韦后临朝摄政,天下大乱,临淄王李隆基就起兵讨伐奸恶,尽杀武韦之党,又剥夺掉自己亲生父亲唐睿宗李旦的实权,虚拥之为太上皇,自己登极称帝,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开创出开元之治的唐明皇;北宋末年,徽宗赵佶、钦宗赵桓都被金兵俘虏,康王赵构本来不是嫡传宗派,但当变乱之际,便当机立断,渡江自立于临安,他就是延续了南宋一百五十年皇统的宋高宗。可见,旁支宗藩,为了国脉民生,完全应该当机立断临危受命。”
孟彬接着稍为放大声音说:“即使在我朝,祖宗亦有成例!太宗皇帝朱棣,在太祖皇帝朱元璋崩逝之后,痛恨建文帝朱允炆信任奸佞,锄灭宗室,于是起兵靖难,以叔伐侄,继统为帝,重奠我大明天下于磐石之安,普天同庆,世代钦仰,永受臣民称颂。当今的正德,罪孽远过于建文,实为今世的夏桀殷纣,而王爷厚德盛誉,又未逊于太宗。古语说:‘皇天无亲,惟德是辅。’这是颠扑不移的大道理。今日论天命所归,论人心向背,为社稷安危,为拯救生民出水火,王爷都应该高揭义帜,声讨当今的桀纣啊!”
寘鐇点头,对孙孟二人坦言:“孤对当前局面也是考虑已久。在位皇帝倒行逆施,摧毁祖宗基业,必须声罪废立。孤亦极愿效法太宗皇帝的伟业,愿意亲战阵、冒矢石以恢复朝纲,还望两卿辅佐……”
他边说边从身后柜橱里取出一瓶用玛瑙瓶子装载的美酒,启瓶倾倒一盅洒于阶下,先敬神灵,然后再斟满三盅,三人各持一盅。他接着说:“这一瓶是宁夏有名的枸杞灵芝名酒,从祖上珍藏已过百年,殷红似血,而又透澈晶明,不但能扶元益气,而且意味着我们同心协力,必能取得成功。今天就用它来代替我们三人歃血为盟吧!孤赖与二卿共建大业,共享荣华,生死荣辱与共。事成之后,二卿俱为拨乱反正、开创新朝的大功臣,相同于太宗皇帝的大军师,太子少师姚广孝啊!”
原来姚广孝又名道衍,是朱棣发动“靖难之役”的策划者,临阵多有奇谋,指挥极有妙算,被朱棣称誉为大功臣。
孙、孟二人闻言兴奋不已,当即下跪阶前,改口尊称寘鐇为“主公”,表白要永远效忠,矢死不渝。寘鐇对于这两个死党,也是大加奖勉。
经过多次密议,三人认为,举事之前,还要加紧联系各方势力,特别要拉拢宁夏本地有实力的军政官员加盟,还要多派谍报收集北京的政情和全国的信息,事先起草有充分煽动力的檄文,务求一发动便得到四方响应,认为必能拉枯摧朽,不难成就帝业。
形势似乎对寘鐇等人的谋划十分有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