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上册》(28) - 正德风云 - 韦庆远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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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上册》(28)

皇无嗣群臣忧国本朝有奸刘瑾起异心

正德皇帝还有更为烦恼的事。他父亲弘治皇帝临死遗言,谆谆叮嘱,要朱厚照嗣位后,不必守三年之丧,一定要赶快完婚,这当然是为朱氏皇家的宗裔继承着想,殷切希望独苗宝贝儿子早日繁衍子孙,确保世传的天下。所以,正德登位不久,便遵遗命册后立妃。可惜的是,年轻的皇帝完全不体会老子的苦心,对正规册立的后妃深为厌恶和抗拒,对夫妇人伦之道极之冷淡和蔑视,把皇后和几个妃子冷落在深宫,从不理睬。相反,却恣意在外寻花问柳,甚至另立豹房离宫,追欢逐乐。长达四五年,宫闱宗藩和内臣朝官从不同角度,都紧紧盯着当今皇帝有没有诞育皇子。但是,当事人正德皇帝却丝毫未觉,本人有没有生育儿子,早点或迟点生育儿子对大明王朝有什么相干,从未放在心上。

不过,在张太后,在朱姓皇族亲贵藩王,在满朝文武大臣之间,对于久未诞生皇子,却有着各式各样的反应。他们怀疑,朱厚照是不是一个天阉的废物,是不是缺乏生育能力?如果真的不能诞生皇子,那就必然出现如何传宗接代,如何处理皇位继承的问题。

张太后曾经传见夏皇后和几个妃子于坤宁宫密室,询问皇帝临幸的情况。夏皇后骤然听到太后问及房事,不觉触动了自己一腔幽怨之情,满心委屈,情不自禁地跪伏在地,涕泪滂沱,奏称:“贱妾无才无德,不足匹配天子,自成婚当日起,贱妾便从未得见圣容了!”

张太后闻言,流露出惊讶怜惜的神色,让沈、吴两贵妃将夏皇后扶起来,转而询问沈、吴等妃嫔的情况,这些妃嫔们也是清泪盈眶,相继羞怯地说出内情。原来她们被纳入宫之后,皇帝从未看望过她们,从未碰过她们一下,原来她们都还是处子呢!

深宫里圈养着一群怨妇!

张太后愁眉不展,叹息不语,又不敢在后妃面前流露出对皇帝的不满,只好勉强说了几句安慰话,命后妃等各还本宫。她自知与正德关系疏远,由于是否是亲生母子关系,各怀鬼胎,存在无法挑明的隔阂。只是为了皇统大计,为了将来在地下能对先皇有个交代,张太后还是命内侍启请皇帝前来坤宁宫一次,想和皇帝面谈有关子息的问题。但内侍来回几次,正德总是支吾以对,就是不进大内。

另有一些大臣则从关系天下大局出发,纷纷进言,呈请皇上减少在外游荡嫖宿,珍摄身体,以求早日诞育宁馨儿继承香火。大学士王鏊有一次为此婉转进言,想不到正德未等他说毕,便不耐烦地瞪眼顶了回去:“朕生不生儿子,和你有什么相干?你当大学士,就是为管朕生儿子的事吗?”

王鏊张口结舌,几乎晕厥。

儒臣们的宗法观念最深,认为是否立有皇储,事关天下安危,故此,总是将早日生育皇子看作头等大事。王鏊等高级大臣说话还比较含蓄,而一些御史、给事中、郎中、主事等中级官员,却胆敢将未诞育皇子指认为莫大的政治危机,有关的奏章雪片般飞来。

有人说:“圣躬单立,皇储未建,内无手足相倚之亲,外无肺腑可托之戚,天下臣民俱引为至忧。”

又有人说:“皇子未生,储位久虚,陛下既不常御宫中,又不预选宗室,何以消祸本而永灵长?”

正德看到这样的奏章,有时大发脾气,拍案叫骂,连续发出中旨指斥进言的人“不许烦渎”;有时则冷然一笑,对说话的人给予处罚,说道:“朕年刚过二十,还愁生不出儿子?这些狗官吃饱了撑的,无事生非,无风起浪,着各杖二十,以作薄惩!”

这些官员挨了杖,却自以为对朱家皇嗣尽了大忠。

正因此,臣下们的“烦渎”并未因而遏止,有人甚至建议“选宗室之贤者以备眷注”。到了这个地步,正德才大吃一惊,这些官员居然要选择皇族亲支子弟储备起来接替大位,真是大逆不道到极点了。正要重重惩办,想不到以征为首的南京十三道御史,还联衔上疏,进一步具体阐述这些“逆论”之说:“陛下嗣位多年,储位尚虚。为臣子者咸怀隐忧。……请择宗室幼而贤者一人,置之左右,以代宗庙之礼,尽展昏之职。俾中外知圣心所属,杜绝觊觎,实为万世至计。”

正德一气之下,立即口传谕旨,着将汪正等十三人全部撤职查办;另一方面,又吩咐内阁和豹房内相府,以后凡有这一类的奏章,一律“留中”,不上奏,不答复,不交付《邸报》发表。

一天午夜梦醒,正德突然脑中闪念:“朕登位以来,已经御幸过几百个女子,怎么没有一人怀上龙胎的呢?连一些喜兆也没有过呢?真是怪事!”

一会儿,他又自己作出解释:“哦,问题完全在于这些女子。朕临幸的都是姣艳的女人,天生尤物,是专供赏玩的,本来就不是生儿育女的材料。看来,以后要特命送进几个丰臀肥乳有宜男之相的女子进来,还愁生不出皇子吗?”

转而释然,翻身入睡。

不久,又骤然惊醒:“这些家伙,说朕未生皇子便会存在什么大大的隐忧,说有人要乘机觊觎宝座,难道真有人胆敢僭夺皇统,窥伺皇位吗?”

他胡思乱想了一会儿,认定这些言论都是哗众取宠的无稽之谈,喃喃自语道:“朕亲领众军,手握兵权,贴身内侍、大臣、义子、将领们都一再表白要誓死效忠,都是可亲可信的人;还有锦衣卫,东、西、内行三厂的悍帅健卒,缉逻严密,将一切顽官、刁民都置入网罗,一切异端的言论都已经扑灭了。谁还敢妄生野心,敢作变天之想?朕的江山哪可轻易动摇,何必为这些危言耸听而扫兴和担忧呢!”他信心十足,一翻身又酣然入梦了。

正德并未意识到危机的迫近。事实上,内部的叛乱正在多方酝酿,快要到达爆发的边缘了。

而首先要发动政变,颠灭朱明王朝的,却是最受皇帝宠信的大宦官刘瑾。

刘瑾心计极深,他知道正德皇帝色事过度,生殖机能已经自我毁废,不但目前未生出皇子,今后也绝无生育子女的能力;再加以荒淫无度,残害了健康,看来寿命也难保长久,随时会突然崩逝。这既是正德的自作自受,又是刘瑾一手促成的。

刘瑾一直在暗自考虑,怎样才能应付未来突然的变局。

张太后为宗嗣存续的焦虑,大小群臣为皇储未立,吁请引进宗室入宫备位的议论,已逐渐成为舆论的主流,难以阻挡。刘瑾警觉,大变动终会到来的,到那时候,吉凶难卜。对自己来说,既潜藏着杀身灭族的危机,又存在乘势篡位的机遇。

是妥谋自保,还是乘乱夺权,两种思绪激烈交织在刘瑾的胸臆之中。每逢碰到最关系利害和最为机密的问题,他总是找最为心腹的张彩来密商。

一天,张彩被急召入密室。进入室内,看到仅留着一盏青灯,左右人等俱已退出,刘瑾一人单独在座,双目紧闭,似乎在苦思冥想。

这样不寻常的状态,使张彩也感到紧张,他放轻脚步,悄悄地走近刘瑾身旁,屏息静立,不敢发问。

过一会儿,刘瑾微睁双眼,对张彩说:“你来了,俺等着要和你说话哩!坐下吧!”

张彩恭谨地说:“请公公尽言!”

张彩从未见过刘瑾的脸容像今天这样凝重。向来以老谋深算,能紧锁心扉,擅长炫耀权势,以威严面目示人的刘瑾,今天却显得十分沮丧,左肘斜倚在茶几上,右手抱着低垂的额头,可以看出来是深怀忧虑。更想不到的是,刘瑾竟然未说话先自涕泣起来,声音哽咽地说:“廷芳,几年来你一直跟随在俺身边,对国事朝局最为了解。当年,内官中的谷大用、张永等人害怕外臣要加杀害,推俺向皇上剖陈利害,幸而反败为胜。其后,又邀得皇上厚爱,俺才能居内相之位,掌天下之权。其中缘由,你是最清楚的……”

张彩恍然发觉,眼前这个权欲熏心、肆无忌惮、冷酷无情的人物,原来也有着潜藏在内心深处的恐惧和彷徨。他一时摸不着头脑,战战兢兢地说:“这既是皇上卓识,也是公公的厚德,绝非侥幸而致,是举国臣民公认的……”

想不到,刘瑾今天并不想听这样的恭维话,他皱着眉头摇晃了一下脑袋,打断了张彩,伸过手来,紧握住张彩的手,表示要扺掌而谈。这样亲切的动作,使张彩感到意外。只听刘瑾继续流泪说话:“五年以来,俺以一身承天下之重,秉承皇上圣意,一再摧折衣冠,罢黜大臣,增税加赋,得罪的人太多了,你知道天下臣民的怨恨都集中于俺。随从俺的人有些却已经得到了富贵,晏然享乐。如果发生突然的大变故、大动乱,他们仍可以继续享受荣华,而万端罪过,必然尽加在俺一人头上,俺是百死难赎的了……”

张彩若有所悟,他似乎明白了刘瑾内心的恐惧和隐忧。事实上,对于刘瑾以及连同自己在内的一伙当前的处境和今后的下场,张彩同样也是忧心忡忡。他觉得,自己和刘瑾早已同乘在一艘外形华丽,但底舱漏洞百出的大船上。乘今日机会,正应该对主子尽言,故不怕披露自己的思虑,他说道:“现在看来,皇上大婚多年仍未有子,天下臣民对皇上治道又多怀怨怼,故此多有借口立宗室子以作储备,实际上是盼望早立新君。我打听到,张太后曾密谕宗人府呈进皇家玉牒,显然是为选立宗室做准备的。此事对我们实在太危险了。”

刘瑾认真倾听,一再点头,稍为提高声线,焦灼地说:“问题就在这里。选立宗室之子的事看来是难以挡住了。但俺等所以能居高位,握大权,全然是靠着当今皇上的恩眷。皇上万一有不虞,或者在选立了宗室子之后,仍然频频外出巡幸,轻忽后顾之忧,一旦交由宗室子代摄大权,难免会发生举朝文武内外联手夹攻我等的局面,甚至以储君名义颁发谕旨,先斩后奏,出现全面颠覆的不测之变啊!”

张彩闻言,认为刘瑾果然深思远虑。他蹙眉考虑,认为对当前事态,必须妥为防备,不能听任厄运临头。他因此献策说:“当前事态虽有值得忧危之处,但仍大有补救的余地,看来最好的办法是暗中使劲,施用釜底抽薪之计。到实在不能不立宗室子以备储位的时候,公公可向皇上妥为分析利害,劝说一定要选立年纪幼小的,甚至是刚出生的婴儿。只有这样,才能够无碍皇上行使大权,也不敢有人阻挠冶游的雅兴。公公还可预先留意,推荐远方藩王的幼子弱孙,作为储君之选,取得皇上同意后,御旨一下,便成定案,宫中朝中诸人即使有异议,但已无权改变了。只有确立幼弱,并一开始便加以控制,心腹之患才可消除。今日的格局仍可以确保,公公及我等还能处于无忧之地。”

刘瑾微微点头:“这亦不失为一策。”接着又极为轻蔑地说:“当今的皇上也确实是一个扶不起来的天子!”

张彩点头,进一步分析道:“还是要劝说这个在位的皇上,绝不可以选立年纪较大之人,更不可以选立沉毅有识见,有贤能名声,受太后或朝臣赏识的人。人选关系极大。我们为了匡扶皇上,已经树敌众多,处在众敌环伺之地,若立年长而有才能的储君,万一以皇储之位,作非常处置,必受朝野拥戴,公公和我等便会陷于绝地。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后悔就来不及了。”

刘瑾的神情似乎缓和了许多:“看来,只能按你的计议而行了。你在各方面还要多加留意。”

张彩辞出,心头悬吊着的石头似乎也掉了下来。作为谋士,所献的计策既然被主子接纳,不觉欣然。

想不到,过了四五天,刘瑾又急召张彩前来。

张彩如约来到密室,发觉室内的气氛与前几天完全不同,已经屏退了左右,只有刘瑾一人在座,但灯火明亮,小几上还设有佳酿美肴,只设两副盏箸。刘瑾一改前态,脸色红润,神采飞扬,招呼张彩在一侧就座。张彩不敢启问,告坐之后,等待刘瑾说话。

刘瑾神色兴奋,试探问道:“廷芳,你知道俺今日约你来,有什么要事吗?”

“属下不知,请公公明示。”

刘瑾一字一顿地说:“照你看,除了用立幼储以保权的策略,还另有良谋吗?”

张彩不明就里,定神回答说:“属下未知有更好的办法,不敢妄言。”

刘瑾并不在意听他的话,举壶为张彩斟酒,自己也注满一盏,扬脖干杯,再劝张彩进饮。然后说道:“你有没有考虑到,立幼储以保权之计只能济当前之急,难以作为长远保权的根本之策,其中大有纰漏之处吗?”

张彩悚然动容,内心扑腾,但意识到刘瑾已另有谋虑,不敢先说话。

刘瑾注视着张彩的颜色变化,冷笑道:“你没有看到,俺对朝臣中不顺从的人物虽然已大加清洗,陆续革官、谴戍和处刑,但这些人前仆后继,反扑成风,诋毁不断。有些表面上保持缄默,但心怀叵测,静待时机发难的人更不知其数。人还在,心不死,一有风吹草动,这些人一定会集结起来,要置我等于死地的。立幼储并未能彻底消除这些势力,并不能稳定局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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