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上册》(21) - 正德风云 - 韦庆远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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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上册》(21)

游兔窟醉听霓裳曲逛勾栏荡漾采花心

正德元年三月初,京城正是早春气候,玉簪花偷偷摸摸地在墙根冒出尖尖,显露出久违的充满生机的碧翠;宫墙外的老柳树,树梢上微微吐出嫩黄色的叶芽,北京的文人雅士,赋诗称颂柳枝鹅黄隐约,新绿初绽。这是春意盎然,又是春情萌动的季节。

年刚十五岁,但情欲亢奋非常的正德皇帝,在饱览春宫画,了解宫外有着极其繁荣绚丽的花花世界后,大受吸引,心痒难禁,迫切想要冲出紫禁城,享受到世俗所有的声色玩乐。他对随侍太监罗祥说道,自己打算化装“微行”,令罗祥内外妥为准备。

罗祥及时将正德的动态向刘瑾、马永成报告,刘、马都认为这是天大的好事,是鼓励正德纵欲,更便于控驭的无上机会。他们一再密议导游的布置,并嘱咐罗祥落实安排。

罗祥净身入宫十年,与北京的风月场所一度疏离。为了摸清近情和妥善准备正德“微行”,他几次乔装打扮,回到当年厮混过的娼寮集中地本司胡同,和密集歌郎相公堂子的韩家潭一带窥察情况。十年人事几番新,当年的红姑娘、红相公已经换了几茬,当年的主家韩蕙儿、孙棠二人亦已告老迁出,已经没有什么熟络的人能认出这个当年的龟奴了。他发觉京城这些著名的烟花脂粉地区,近年来更加繁荣兴旺了。他经过仔细观看和打听,为正德选好了最奢靡的相公堂子和最豪华的妓院,以便引领他在“微行”中获得最大的佳趣。

其他方面也都准备妥当。

那天傍晚,天色刚昏黑,正德皇帝没戴冠冕,只用一个金色头箍笼住头发,让它披散在肩,身穿鸭绿过膝长袍,鹅黄绸裤,黑缎软靴,活脱脱一个风流浮荡的京华贵族子弟。他偕同罗祥从西华门走出紫禁城,禁卫护军等既不敢索看腰牌凭证,也不敢诘问,眼送这两个民间打扮的人物施施然步出禁城,原来这都是刘瑾事先给锦衣卫的头目打过招呼的,禁军们不准拦阻,不准诘问,更不准将此事传扬,有违反的,一律处以极刑。

君臣二人出了西华门,沿着红墙往左边一拐,在岔口边已停着两乘二人抬的小轿,轿夫都是由精选的锦衣卫卒改装扮任的。罗祥也不说话,躬身推正德乘上头一顶轿子,自己上了第二顶,直奔南城韩家潭。

韩家潭和附近的百顺胡同、胭脂胡同一带,数十年来艳声远播,集中了级别不等的相公堂子。有些相公堂子,是挂着戏班、歌寮的幌子,兼营唱戏、歌舞和男娼的勾当。北京人有一句老话:“人不辞路,虎不离山,兔儿爷离不开百顺韩家潭。”

原来自殷周以来,便有嗜好男风,即男子间同性恋的习惯,但逐渐演变过来,主要的内容已不是同性之间相恋,而变成为权贵豪富们狎昵少男、亵玩娈童的风气。明初一度禁止官吏嫖娼,相公堂子便蓬勃发展起来,当时被称为“销魂之桥,飘香之洞”。正德自逼奸了小太监五儿之后,像尝到腥味的馋猫,对这方面的要求愈加炽热,罗祥看在眼中,所以首先导引他到韩家潭来。

北京人最早称呼男娼之类人物,名之为“象姑”,意即他们不男不女,是男人而又酷似姑娘,以后又借“象姑”的谐音转称他们为“相公”。

相公堂子既然演变为京城重要的风月场所,便必然注意对相公的挑选和培养,以便把他们当作招牌,变成摇钱树。当时一些相公堂子的老板,大都在南方苏、杭、皖、鄂等地发生涝旱灾荒的时机,乘人之危,到这些地区以贱价从贫苦人户中选买五官端正、眉目美俏、皮色洁白的男孩子,带到北京来,一般称呼他们为“优童”。对这些优童,从幼年起就施以特殊的训练,严格要求他们“学语、学步、学视”,就是说言语务求斯文,行走务求婀娜多姿,目光务求脉脉含情。每日早晨,还专用淡肉汁洗脸,饮以蛋清,节制饮食,夜晚睡眠时则用特制药液敷搽肢体,极力培养出粉妆玉琢,宛如美女的人物。另一方面,又延聘老歌郎教授他们舞姿歌技,舞蹈中的声情姿态,乐曲中的腔调板眼,都由师傅口传指授,一定要极妍尽俏声调悠扬,才准转入新的课程。日常除了学习弹唱外,概不让这些优童们参加粗重劳役,偏引导他们描眉画眼,施朱敷粉,穿戴靓装。经过若干时日的“调教”,这些男孩子便逐渐迷失了本性,被塑造成妍媸娇俏、能歌善舞的尤物,实际上是专门准备供达官豪绅富商们狎亵的玩物。一些红相公便告脱胎而出,可以高张艳帜,出堂应客了。

罗祥今天领着正德,就是要在韩家潭里最宏丽的相公堂子,会见最红牌的相公。

两乘小轿在韩家潭东口停下,罗祥前头引路,正德紧步相随。只见这个地方不比寻常,大多数住户的门口都挂着点燃红烛的纱灯,大门上贴着红帖,上面分别写着诸如春和、三喜、和风、怡乐、兰圃等名字的标志,每家门前都有头戴圆帽,身穿蓝布长袍,腰束革带的门房,也就是另一种“兔儿爷”,或叫“兔儿爷的跟班”在笑脸迎人,鞠躬行礼,客人一进门,即大声唱道:“贵客到!”并且在前引路,领入院内。正德君臣到达时,不少门前已停有香车骏马,传出阵阵笙箫弦索和调情卖俏的声音。

罗祥领着正德进入一家挂着“春和社”招幌的大宅院。春和社是两进的四合院,两进之间有一个宽阔的大天井,种有一棵大槐树,另有一树夹竹桃,摆设大金鱼缸和太湖假山石,显得清静幽雅,与大街上的尘嚣间隔开来。但今天并不接他客,原来是罗祥事先吩咐过的。正德被领入后进大厅,厅内陈设华丽,摆放着一式八张阔大的紫檀木太师椅,还配套有几案,都是为贵客设的上座;厅的右后角,另设有两条枣木长凳,是为调琴击鼓的乐手准备的;地上铺着大红猩猩厚地毡,显然是为了便于歌郎们就地演出歌舞。

正德放眼一看,忽然发现在大厅正中的长桌上,供奉着一个用檀香木雕刻成宫殿式的佛龛,龛内交椅上端坐一个头戴九龙皇冠,身穿杏黄绣金龙袍,形态潇洒的老头儿。桌上点有长明灯,供有鲜花水果,铜制香炉和蜡扦都擦抹得锃亮,龛前香烟缭绕。正德不解,便顾问罗祥:“为什么供奉着这个像皇帝老倌模样的老汉,他是谁呀?”

罗祥答:“这是大唐朝的玄宗皇帝李隆基,又是鼎鼎有名被称为唐明皇的大人物。这位玄宗皇帝禀性风流,妙解音律,又最宠爱美貌的妙龄男女,他挑选了几百个歌坛子弟和宫女在宫内梨园里演习歌舞,自己还亲自为之击羊皮鼓伴奏定调,真可说是两千年帝王中第一人。他皇思广布,历代的歌郎舞女都由此得沐皇恩,薪火承传不断,故此家家社社,都为他塑像供香,奉他为祖师爷,称他为老郎神。”

正德听说,虽然是闻所未闻的古代故事,但他却特别雀跃兴奋,对唐明皇十分敬佩,似乎找到了一个和自己旨趣相投的前辈皇帝。因而再问罗祥:“玄宗皇帝有啥功业?”

罗祥于是截头去尾,胡扯一通,有意为这个八百年前的风流天子夸功颂德,大力渲染:“那可是一个得道明君,开元全盛,天宝风情,是历代史家赞扬不已的。”

正德闻言,更是高兴:“这样说来,当皇帝的,既可以尽情享受声色风流,又可以坐致天下升平了,是吗?”

“正是,正是。”

正德忘形,大肆发挥道:“看来,什么尧、舜、文、武,什么周公、孔子,什么秦皇、汉武,没有一个能比得上这位唐明皇,这才是真皇帝,好皇帝啊!应该为他建立一座大庙才对呀!”

正德一边大发狂言,一边恭敬地走近神龛,双手抱拳,一躬到地,向唐玄宗的偶像执礼甚恭:“明皇老倌,朕要拜您为师哩!”

忽然,正德听到一片笑哗,原来是这座相公堂子的老板郭仁衍领着一群穿红着绿、俏声娇气的小相公们从后堂走出来。这些小相公,个个都是千里挑一的美人,秀色可餐,明眸皓齿。他们都盯着这位年轻而富贵的稀客,不断用勾人魂魄的眼神向他献媚示好,引得正德心痒难禁,目不转睛地挨次欣赏这些尤物。

郭仁衍年过四十,但脸膛柔白,眼角略现皱纹,仍然目光明亮,加以衣饰整齐,出言雅致,是相公堂子领班的上好人才。原来他也是相公出身,年华渐老后才转为堂子老板。他仪容大方地恭请正德和罗祥当中就座,示意那群俏丽郎君列队上前行礼。

郭仁衍坐在下首,众歌郎分站两旁。

郭仁衍拉开话门,仰视坐在上首的正德君臣:“这两天敝院内槐树上的喜鹊噪叫不停,原来是因为两位贵客今天光临,真是欢喜不尽!”

随后他又恭敬地向罗祥询问:“未知两位贵姓,在哪一行当得意?”

罗祥早已编好一套,随即回答:“在下姓罗,名在贵,做些盐业买卖;这位少爷姓洪,名二冠,山西太原隆泰盐行的少掌柜。”

“盐业是商业中的首富,隆泰宝号更是闻名遐迩的大财东,久仰久仰了。”

郭仁衍说完几句应酬话,便命众歌郎暂且退下,让听差先送上茶果点心桌。

不一会儿,送上名茶碧螺春和龙井,还有用山楂、果仁、瓜子、枣泥为馅的各种精细饼点。郭仁衍举着茶杯,殷勤地说:“南方天暖,春茶刚下来,请两位品尝。点心都是从前门外大街一品居买来的,也请赏用。”

一品居虽是京师点心第一家,但它烤造的饼点焉能与御厨相比。正德取来一小块,咬了一口,觉得粗劣难咽,就放下了;持杯呷了一口新茶,也觉得苦涩无香味。他拿着杯子精神恍惚,若有所思。

罗祥知道,真正令这位小皇帝神不守舍的是刚退下去的歌郎小相公们,便对郭仁衍说:“我们今天来贵社,是因为素仰贵社久执歌坛牛耳,培养出一批艺貌双馨的小郎君,特来领教的。”

郭仁衍忙说:“二位精通音律,必能指出他们的谬误。曲误周郎顾,不是三国时期的佳话吗?正好让他们献丑呢!”

他说话未毕,呈献一部《剧目曲谱》,说:“敝社的曲谱齐全,歌郎们又都是经过名师教习,色艺俱佳,百中挑一的俊俏子弟,能分扮生、旦、净、末、丑等角色,可以清唱,又擅长合演全套完整戏文,小锣、角鼓、胡琴、笙笛等,一应齐备。请二位贵客过目随点。”

正德示意让罗祥点曲。

罗祥本以为正德一向崇尚武功,从幼年时就幻想亲自领军征战,驰骋疆场,因此先点了一首称颂军威祝捷的歌曲:《高君保把南唐下》。郭仁衍转到厅后,带进一个圆脸宽额浓眉大眼的歌郎,介绍说他叫小平儿,学的是净角,擅演黑头角色。只见小平儿先向客人举手过额,然后抱拳行礼,颇有赳赳雄风。他手持檀木鼓板,自击自唱,一开腔便如听到瓦釜雷鸣,铜钟大吕,声调威严雄壮,这是一首逐一叙说自古以来多位名将赫赫战功的曲子,唱词是:“高君保他把南唐下,提兵调将,樊梨花、杨六郎独把三关人人怕,尉迟公匹马单鞭去救驾,薛仁贵白袍征东转回家,小燕青打擂把梁山下,因为打擂把梁山下……”

忽然转调,声音更为高亢:“众将官旗开得胜,马到成功,忠心赤胆把烟尘扫,加鞭纵辔,齐乐升平,盛世兴隆。”

一阵密击鼓板声过后,小平儿收了腔,走上前来,向正德和罗祥磕头。

罗祥看在眼里,正德今天似乎对军事武功的故事不太感兴趣。

罗祥掏出三枚崭新的各重一两的小元宝,赏给小平儿,小平儿谢赏退下。

郭仁衍看到客人出手阔绰,更加巴结道:“不知洪、罗二位客官,还要点唱什么曲艺?”

罗祥答道:“我们洪少爷最爱观赏有剧情有曲调有美人角色的戏文,不知贵社是否有备?”

郭仁衍连声答应:“敝社最擅长上演全套《西厢记》等著名戏剧,听任客官点选。”

又说:“扮演《西厢记》主要角色的,都是敝社最俏丽的小郎们。”

正德抢先说:“就演《西厢记》吧!”

便见几个身穿一式红袄裤,手中分别拿着笙、笛、琵琶、鼓板、弦子、箫等乐器的乐手鱼贯而入,先向上座的客人躬身施礼,然后排列有序地坐在大厅右后角的长枣木椅上,稍作调弦,演奏出短短一曲《升平乐》。

奏罢,出场四个分别扮相为老夫人、书生、小姐、丫鬟角色剧中人。男角朝上座揖折腰,女角半跪万福。郭仁衍低声向正德和罗祥介绍道:“饰演崔府老夫人的小郎叫小英;饰演书生张君瑞的小郎叫小凤;饰演小姐的小郎叫小兰;饰演丫鬟红娘的叫小茶,都是敝社的拔尖儿。”

只见饰演小姐的小兰走前一步,在笙、笛伴奏声中,唱出几句定场诗:“娟娟月亮照黄昏,你做张生,我做崔家里的莺莺,花前月下,吟诗寄情,千秋万载也要留个风流好声名。客官若弗信,请看古人留下这本《西厢记》,惹得诗人说到今,惹得诗人说到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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