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崩溃的帝国3:日薄西山》(9)
九、过眼云烟完了!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光绪合眸仰着脸,烛苗下晶莹的泪花闪烁着……慈禧太后语气幽幽:“送皇上去瀛台,莫要闲人进出扰了皇上清静!”
几日里各国使馆往返奔波,只任磨破嘴皮,到头来依旧竹篮打水一场空。眼见限期已至,百般无奈下,奕劻只得硬头皮奔颐和园而来。东宫门哈腰出轿,抬眼便见端郡王载漪正在下轿,旁边一群官员,服色不一众星捧月般簇拥说笑着。虽说他对于光绪的维新变法亦不以为然,只对于载漪妄图利用义和团浑水摸鱼却更是打心眼里的不满。看见他过来,众人愣怔下,有几个忙不迭上前请安。奕劻任几人道着安,只嘴角挂着丝冷笑一语不发。半响,方不紧不慢开口道:“你们还认得我这主子呀?”
“瞧王爷说的,卑职们您一手提拔,哪有不认主子的道理?实在这正与端王爷说着话,不曾留意,王爷您就大人不记小人过,宰相肚里撑大船……”正自喋喋不休间,载漪闷雷价声音传了过来:“你们这些东西,还傻愣什么?”说着,脚步橐橐径自踱了上前,略一拱手,笑道:“载漪见过王爷。不知王爷驾到,怠慢之处还请包涵则个才是。”
“你这礼数,我可生受不起的。”奕劻冷冰冰扫了载漪一眼,看也不看众人,抬脚进了园子。载漪九蟒四爪袍服外套件簇新的黄马褂,神采飞扬间冷不丁闻此说话,直狠狠被人抽了记耳光价懵懂了阵。良响回过神时,见众人目光齐刷刷望着自己,细碎白牙顿咬得咯咯作响,深邃的眸子盯着奕劻足有盏茶功夫,抬脚三步并两步赶了上去,干咳两声说道:“王爷这怎的了,可是那些洋毛子与您作难?这些洋毛子,压根便打不得交道的,在他们眼中,有的只抢更多的银子,夺更……”
“你以为我想如此?!”
“这……”载漪脸色变了又变,终将心头怒火压了下去:“王爷如此,我这又何曾不是?我……我知道王爷这心里与我有些成见,只老佛爷意思,谁敢违背?高处不胜寒。我这虽从未到过那高处,心中却深有体会的。”说着,他长叹了口气。“你……”奕劻眼角余光扫了下载漪,沉吟着蜇身循廊西行:“高处你怕是迟早终要去的。至于到时怎生做事,你……你自己揣摩吧。”
“王爷意思……”
“随口说说而已。”
载漪目光幽幽望着奕劻,半响,似乎会过意来,长吁了口气道:“我这诸事都不熟络,日后还望王爷多多关照才是。”奕劻嘴唇翕动了下,似欲言语,只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仰脸看了看天色,脚下加快了步子。
“卑职给王爷请安。”李鸿章大约思虑过深,眼睛昏黄的烛光下幽暗得发绿,额上也蹙起一层层皱纹。
“老佛爷现下……”
“正说着话呢。”李鸿章咽了口唾沫,边二人身后亦步亦趋随着进了乐寿门,小声回道,“卑职恐进去不大方便,故……”奕劻脚底迟疑了下,只耳听得殿内自鸣钟沙沙一阵响撞了九声,终深深吸口气抬脚前行。滴水檐下整袍服时,却听里边溥俊声音传了出来:
“故十仞之城,楼季弗能逾者,峭也;千仞之山,跛戕易牧者,夷也。故明主峭其法而严其刑也。布帛寻常,庸人不释;铄金百溢,盗柘不掇。不必害,则不释寻常;必害手,则不掇百溢。故明主必其诛也。是以赏莫如厚而信,使民利之;罚莫如重又必,使民畏之;法莫如一而固……”
“行了。莲英,诵得可有错儿?”
我的小祖宗,那该盗跖不掇才是呀!载漪隔窗看着自己的儿子,心里直急得猫抓一般。“回老佛爷话,”李莲英眼角余光扫了下大玻璃窗,干咳两声堆笑打千儿道,“小爷这记性可真没得说,这般饶舌文章,便一个字儿也不曾有错的。”“嗯。”慈禧太后斜倚在大迎枕上,“光只记性好还不成的,还要有悟性。读书为的什么?为的做事的。溥俊,你再说说看,这段文章讲的甚意思来着?”
溥俊剃得趣青的头后边一条油光水滑的辫子直垂腰间,低头细碎白牙呷着下嘴唇,不无企盼的目光扫眼李莲英,嗫嚅道:“回老佛爷……”
“奴才载漪恭请老佛爷圣安!”窗外载漪见状,忙不迭开口高声道。
“进来吧。”
“扎。”答应声躬身进西厢房,跪地叩头请了安,垂手侧立一旁,载漪率先开了口:“老佛爷唤奴才……”“都一边坐着吧。”慈禧太后虚抬下手坐直身子,望眼溥俊笑道:“好了,你回头将那……那《显学》篇写两遍明一早我看。”她端杯啜了口茶,趿鞋下了地。窗外,昏黄的烛光夜风中不安地摇晃着,直瞅着溥俊身影消逝在青岫石后,慈禧太后方长长透了口气说道:“俊儿这孩子心性长进了不少,我看呐,比皇上当初还要胜过几分。奕劻,你说是吗?”
“老佛爷……”奕劻沉思着说道,“老佛爷所言奴才以为甚是。不过,要奴才看,他这骨子里似乎……似乎有些浮躁……”
“是吗?”慈禧太后脸上毫无表情。“你且说说看,俊儿这哪里浮躁了?”
“这……”奕劻不安地挪了下身子,犹豫着站起身,期期艾艾道,“这奴才只外表上看的。至于……至于老佛爷问话,奴才这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你这甚时候也学会看相了,嗯?!”不待他话音落地,慈禧太后“嗖”地转过身,两眼闪着渗人的光盯着奕劻冷冷插口道。“你不知道?你有什么不知道的?!你何不挑明了说,你与我心思压根便不赞成?!”
“奴才不……不敢的……”
“不敢?皇上天资聪慧,圣心高远,这话谁说的?尔今局势,唯有一稳,方可保大清社稷江山,这话又谁说的?!”慈禧太后冷笑着说道。
“这……这些话儿,奴才……”
“你敢说不是你说的?!”
奕劻打了个冷颤,扑嗵一声跪了地上,伏地叩头颤声说道:“奴才……是……是说过这话的。只奴才与老佛爷忠贞不贰之心,尚乞老佛爷明鉴。奴才……”“放屁!”慈禧太后上前一步,直直盯着奕劻。“象你居然还记得忠贞不贰?你是什么东西,敢说这样的话?”
众人的心仿佛一下子跌落到无底的深渊里!
“容奴才分辩……奴才真的没有……没有那种心思。奴才之说这些话,是……是因那法使不肯应允,方顺磋说的……”奕劻语不成声,象秋风中的树叶,全身都在瑟瑟发抖,“奴才还有后话的……老佛爷若信不过,李鸿章也……也在场的……”闻他提及自己,李鸿章一颗心直提了嗓子眼上,怯怯的目光偷扫眼慈禧太后,见她阴冷的目光兀自盯着自己,忙不迭垂下头来,咽了口唾沫,小声开口说道:“老佛爷明鉴,庆王爷当时确……确还有话的。他……他说……”
“他说什么我知道!”慈禧太后腮上肌肉抽搐了两下:“一言兴邦一言丧邦。下边奴才嘀咕些什么,我不知道?!”她刀子一样的目光复移了奕劻身上,足有移时,冷冰冰接道:“但我要做的事没有一件做不成的。过去如此,现在如此,将来也如此!想要与我作难,先掂量下自己有没有那个能耐,够不够那个份量!这王爷是够荣宠的,只在我,比踩死只蚂蚁还要……”正说着,窗外廊下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传来。
“老佛爷,崇大人有要事求见。”崔玉贵带着崇礼进来,躬身打千儿道。
“奴才崇礼给老佛爷请安。”崇礼一双眸子里满是惶恐神色,说话间临清砖地上“咚咚”叩了三个响头。慈禧太后眉棱骨抖落了下,却不言语,沉默着凝视崇礼。“启禀老佛爷,”崇礼身子不安地瑟索了下,嘴唇翕动着嗫嚅道,“据……据朝阳门奴才禀报,谭嗣同似……似乎离开了京城……”
“似乎?那大的人儿也瞧不真切?!”慈禧太后已是半苍的眉毛皱了下,“京里可搜过?!”
“京里找……找遍了,只没他影儿。奴才有负老佛爷重托,请老佛爷治……治罪。”李莲英三角眼滴溜溜转着:“老佛爷,依奴才看,这厮八成是去见袁世凯了。”慈禧太后沉吟着点了点头:“这甚时的事儿?”
“申未时牌。”
“莲英,”扫眼屋角金自鸣钟,却已是戌初时牌,慈禧太后悠悠地在屋中踱了两圈,倏地转过身来说道,“你与荣禄去电,要他严密监视袁世凯举动,但有异动,立即围剿新军!”
“扎!”
“董福祥现下呢?”
“回老佛爷,董福祥正城里继续搜查谭嗣同踪迹。”崇礼有点迷惑地看了眼慈禧太后。
“这事儿你去做,有消息立时与我回话。告诉他,速将通县所部三千人调过来,京城内外全面戒严,康有为、梁启超那些奴才,由你步兵衙门负责看管,莫要让溜了出去!”字字句句发出丝丝金属颤音,直听得众人心里一阵阵发毛。崇礼匍匐在地,咽了一口又苦又涩的口水,蚊子嗡嗡价颤声说道:“回老佛爷,方才得到消息,康梁逆贼酉……酉时已经离……离开京城了……”
“废物!”
载漪和李鸿章几乎同时从椅上“嗖”地站起来,愣怔下忙不迭跪了地上。一个宫女正自拔弄着灯芯,冷不丁听她这一声吼,手颤抖着一不小心却将蜡烛给压灭了,一时间屋内漆黑一团!“滚!滚出去!”慈禧太后吼道,“崔玉贵!你这狗东西,死哪去了?!”
“奴才……在,奴才在。”崔玉贵殿外檐下守着,正寻思着出了什么事,闻声身子哆嗦下忙不迭答应着急步进屋,不想却被地下崇礼绊着,顿狗吃屎价重重摔了临清砖地上。
“废物!一群废物!”
偌大的西厢房静得只能听见屋角自鸣钟沙沙的走动声。良响,屋内方又恢复了亮光。“将这些没用的东西统统与我赶了出去!”慈禧太后烦躁不安来回踱着快步,一声声宛若千斤重锤砸在崇礼心上,仿佛一下子被抽干了血,他的脸色月光下的窗户纸般煞白:“康梁二人持有皇……皇上谕旨,又和那李提摩太一起,奴才……奴才手下无奈方……不过,老佛爷放……放心,奴才已令手下跟着,只要他二人……”
“放心?就你们也能让我放心?!”慈禧太后眼中闪着阴冷的光,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半响齿缝中崩道:“康梁逆党,务求一网打尽。但再有脱逃者,我唯你是问!”慈禧太后说着抬手挥了下,只不待崇礼言语却又道:“记着,从这时起,只有我的旨意!”
“奴才谨遵慈训。”
“滚!”
漆黑的天穹笼罩着四野,只远处几点寒星不甘寂寞价一闪一闪地眨着眼,俯视着广袤无际的大地。屋外不知什么时候起了风,透过门窗隙处吹进来,已是带着渗骨的凉意,慈禧太后满脸怒色盯着崇礼背影足有移时,抬脚径自出了屋。
站在丹墀上,仿佛要驱散一下堆积在胸中厚重的郁闷似,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徐徐吐出来说道:“洋人那里怎生答复?”奕劻战战兢兢出来,复提袍角跪了地上,叩头道:“回老佛爷,英议员贝士福奉命来华,以游历为名刘坤一、张之洞等处兜售联英路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