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崩溃的帝国3:日薄西山》(8)
八、孤注一掷……谭嗣同眼睛幽幽望着烛光:“新编陆军训练有素,但肯为皇上效忠,则无忧矣。”……袁世凯深邃的眸子望着远方:“好,慰亭这便去天津见荣禄!”……
出宫也不乘轿,打马急奔南海会馆,眼见得大街上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都是步兵统领衙门的兵丁和顺天府的衙役,想着国步维艰种种烦难,杨锐、林旭心中都塞了团烂棉絮价堵得难受。一路无话,会馆前下马进去,甫进东跨院,寿富凄楚而又清晰的声音便随风传入耳际:“别来春半,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悉,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伯茀兄也忒悲观了些,不就董福祥两千甘军进京了吗,有甚大不了的。我就不信老佛爷她敢将皇上怎样?!”杨深秀清癯的身影亮窗前晃着,“要我看呐,这老佛爷们吓怕了,叫来壮壮胆而已,不足虑的。试想这举天下亿万生灵莫不响应新政,老佛爷她敢逆水行舟?”“漪村兄言之有理。伯茀兄,依我看,你该这样吟才对。”王照嘴角挂着丝笑色,悠然踱步吟道:“一时间遭困厄,有一日起一阵风雷,虎一扑十硕力,凤凰展翅飞,那其间别辨高低。”杨锐、林旭屋外檐下聆听着,忽闻身后脚步声橐橐,回眸看时,恰是康有为梁启超几人,遂拱手施礼一并进了屋。
“南海兄,怎样?”王照兀自凝视着天穹上缓缓西移的日头,闻声转身众人施礼急道。
“很难探得实情的。不过看外边现下情形,这变故怕不会远的。”康有为长吁了口气,背手橐橐屋中来回踱着碎步,足足盏茶功夫,方移眸扫眼众人,说道:“皇上处境凶险,不论是从君臣大义,抑或是为新政前途,我辈都该殚精竭虑,拼死相救的。”他说着顿了下,似乎在梳理着紊乱的心绪:“京师顽固守旧势力庞大,想在此将新政推行到底,难于上青天。刚回来路上我寻思了,现下唯有迁都……”
“迁都?”林旭眼中亮光一闪。
“对,迁都。唯有如此,才可完全摆脱顽固守旧势力的阻挠,将新政进行到底,而皇上亦可转危为安。”康有为点了点头。“上海海陆交通发达,民智又最为开化,我意奏请皇上迁都于此,不知众位以为如何?”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南海兄此计甚妙!但皇上恩准,我辈大业指日可待矣!”杨深秀兴奋的双手一合,说道。
“两江总督刘坤一思想开明,皇上但真能下此决心,以两江物力人力,复有何惧?!”林旭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满脸笑色道。“南海兄,烦劳您这便写折子递进去。对了,把大伙儿名字都写上,如此更有助于皇上早做决断。”
“对,这便写折子!漪村兄,你我一边一个抚纸,幼丈兄,你快备笔墨……”不待杨深秀话音落地,康广仁嘴角挂着淡淡笑色开了口:“此法虽善,却根本不可行的。皇上现下一举一动都在老佛爷掌握之中,如何出得京城?又如何去得上海?”
仿佛当头一桶冷水浇下,众人方始沸腾的心又一下子冷却了下来。外面不知什么时候起了风,愁云压得低低的,给天井院笼罩了一片阴沉灰暗的色调。不知过了多久,康有为粗重地透了一口气,深沉固执眼扫眼众人,说道:“可借行幸的名义,把百官留在京师,只带几个得力官员随驾办事,造成事实上的迁都”
“此时此刻,何由行幸?老佛爷阴险狡诈,岂有不明白的道理?”
康有为目光霍地一跳:“先斩后奏!但皇上离开京师,她又能奈何?!”“大哥,现下不是走不走的问题,而是压根便没有走的可能!”康广仁不易察觉地轻叹了口气,两只细长苍白的手指交错握着,道。“内有崇礼步兵统领衙门巡逻,外有董福祥甘军虎视眈眈把着,皇上无一兵一卒,想安然离开,谈何容易?”“我辈少说也有上千人儿,何谈皇上没有一兵一卒?!”康有为腮边肌肉抽搐了两下,嘴角带着冷竣的笑意,说道。“便为此舍了性命,我也要保皇上安然无恙!”
“大哥心思,我又何尝没有?可我们有什么?有枪?有炮?赤手空拳便想与那些兵卒抗衡,这不拿鸡蛋碰石头吗?!”康广仁咽了口口水,“闹不好,皇上真的因此会遭杀身之祸的!”
“堂堂七尺汉子,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你不觉着脸红吗?!你不觉着有负皇上恩宠吗?!怕死的都照直说了出来,康有为便孤身一人,也要保皇上离开京师!”
“大哥你……”
“幼丈兄!”梁启超眼色止住康广仁,细碎白牙呷着嘴唇,沉吟着说道:“老师稍安勿躁,越是形势危迫,咱们越不能自乱阵脚的。幼丈兄所言不无道理,老师忧国忧君之心虽佳,只京师内外几万守旧军队,我辈便以一当十,亦无济于事的。退一步讲,即便出了京城,荣禄北洋诸军能听任皇上南去吗?卓如以为,保驾南幸一事,实在行……行不通的。”康有为两只眼睛放着灼人的光盯着梁启超,冷冷问道:“这行不通,那你且说说,什么又行得通呢?!还是以静制动吗?!”不待梁启超言语,康有为已径自接道:“现下不是我们不想静,是老佛爷逼得我们已没了静的余地!我意已决,你们不必再说。漪村兄,劳你帮忙。”杨深秀古井一样的眸子望眼康有为,发泄胸中郁闷价长长透了口气,虽两腿桌前移着,只嘴上却说道:“南海兄,这折子漪村看就……就不要写了吧。”
“你……你们……”康有为额头青筋刹时间折得老高,扫视众人一眼,愤愤道:“皇上待你们如何?你们摸摸自己胸口!现下皇上处境凶险,指望你们出力出智,却都假言假语……”
“照南海兄如此说话,我等岂不都成了没心没肺之人了?”刘光第勉强挤出丝笑色,把一条大辫子甩了脑后,橐橐地踱着步子,说道:“忠君为国,裴村等无时无刻不刻在心上的。之所以如此,非怜惜一已之性命,实在是为皇上、为新政前途想的。但舍裴村一命,能保皇上无虞、能保新政顺利实施,裴村义无反顾,这便割下项上头颅,呈了上去。”一阵凉风吹进来,窗纸都不安地簌簌作响,屋中刹时间静寂得有点骇人。康有为仿佛不胜其寒地抚了一下肩头,听着院外萧索的落叶声,足有盏茶功夫,方翕动着嘴唇,道:“那么依裴村兄意思,现下又该当如何呢?”
“还以静制动。”刘光第轻咳了两声,削瘦面孔毫无表情,说道。“老佛爷急调聂士成部进京,只在我等这阵子做得太猛了些,她心里恐惧,唯恐会与她不利。但我等步子放缓着些,想她还不至于涉险的。变法维新,内有亿万生灵拥护,外有英法诸列强响应,老佛爷虽则贪婪狡诈,只心机却老到的,如此形势她断不会漠然视之的。”
“老佛爷反复不定朝令夕改,犯险的事儿这也说不准的。”寿富一侧静静地听着,闻声插口道。“便她不会漠然视之,有李莲英身边唆使,只怕……此人能耐不可小觑的。”博迪苏略一欠身,摆了一下袍角:“李莲英老佛爷身边呼风唤雨,能耐确不可低估的,只这都无关痛痒小事上头,似这等关乎命运大事,老佛爷必自有主见的。”他说着望了眼刘光第。“以静制动,岸竹以为可行的。只我等若只限此,老佛爷时日一久,倘耐不住性子,怕真的会冒天下之大不韪的。故岸竹以为,现下这表面上可收着些,内却犹要紧上三分的。”
“对,岸竹所言甚是。”梁启超沉吟着点了点头。“单只以静处之,迟早必有变……”话音尚未落地,会馆管事脚不沾地招呼也不打便奔了进来,气喘吁吁道:“康大……人,不好了,外边……外边……”
“慌什么?!”康有为眉棱骨抖落了下,举步窗前外边望着,天井院除了几只麻雀不时树荫间忽起忽落寻着食儿,便鬼影亦无,只纷沓脚步声却月洞门外急促传了过来。“究得发生了什么事?!”
“回大人话。”会馆管事竭力抑着嘭嘭跳动的心房,躬身打千儿道,“会馆外边来了一群兵丁,为首的一位姓崇的大人,说要见……”兀自说着,他嘎然止了口,伸手指着月洞门处道:“就……就头里那位,大人。”崇礼!康有为浓眉攒了一团,沉吟了下,吩咐道:“你去告他我外边尚未回来。”
“大人……”
“快去!”
“是,是。”管事答应着欲出屋时,外边崇礼嗡声嗡气声音已然传了进来:“都说康大人春风得意,眼高过顶,今日一见,真名不虚传呐。”他一张黄病脸,倒扫帚眉,只双眸精光闪烁,透出一身精悍之气。手中湘妃竹扇拍打着手心进屋来,扫眼周匝,阴阳怪气道:“哟,诸位都在这呐,议什么事呢?说,接着说,本官这久闻诸位满腹治国安邦之策,只公务繁忙无暇恭聆,今日能一饱耳福,却也三生有幸。”说罢,他有意无意伸手拽了下身上簇新的黄马褂,撩袍摆杌子上大不咧咧翘二郎脚坐了。
康有为略拱下手算是请了安,深邃的眸子审视着崇礼,冷冰冰道:“不知大人驾到,怠慢之处还请多多包涵才是……”
“客气客气。”崇礼手中扇子合了又开,开了又合,看也不看康有为,奸笑声道,“康兄不出去还没回来吗?莫不奇人异士处学得了分身术不成?”康有为干咳了声,阴沉着脸站在当中:“大人听错了,卑职是说这正要出去呢,不想……”
“是吗?”崇礼这方抬眼瞟了下康有为:“坐,坐吗。康兄这站着,本官坐得也不安稳呀。不知康兄欲去哪儿,本官瞅着这康兄认识的人差不多都这儿了呀。”
“卑职心里堵得慌,出去消遣消遣,不可以吗?”康有为满脸不屑神色。崇礼腮旁肌肉抽搐两下,眼中闪出杀气,转瞬间又笑道:“那里那里,只这几日城里不太平,康兄没事还少出去的好,这万一要有个好歹,那可就冤大了。”“多谢大人关心,卑职自有道理的。”康有为似笑非笑自斟杯茶水啜了,不紧不慢道,“卑职公务繁杂,大人有事不妨直言。”
“如此说来,本官今日怕又没耳福的了。可惜,太可惜了,这日后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不然,那可真要遗憾终身的了。”他的声音多少带着点阴森。康有为听着,只觉得一股寒意直浸肌肤,心都缩成了一团,强自平稳着紊乱的心绪,道。“大人言重了。大人有事但请示下,卑职……”
“康兄学识本官还不晓得怎样,只这待客之道,似乎还该好生学个三年五载──”听屋角自鸣钟沙沙作响连撞了两下,已是未正时牌,崇礼沉吟着站起了身,伸欠下身子,说道:“说来也没什么事,只为着康兄安全而已。日后康兄最好馆里呆着。真要有事外出,还望事先知会本官一声,免得发生意外。”
“多谢美意,只卑职承受不起……”
“康兄承受不起,如今还有谁受得起?”崇礼阴森森笑着,“老佛爷懿旨,还望康兄鼎力配合,莫要闹出不愉快的事儿才是。”说着,他扫了眼众人:“诸位亦皆国之栋梁,值此动荡之时,当好好怜惜身家性命才是呐!”
“多谢!”
“谢就不用了,这本官份内之事。只希望诸位能体谅本官处境,莫要本官为难才是。”说着他将手一让:“诸位请吧!”众人互望了眼,直觉得心猛地向下落。“大人公务缠身,有事但请先走。”梁启超攒眉蹙额,半响率先开口说道,“卑职等这还有些事……”
“何事?”
“有回答的必要吗?”见崇礼一脸横气,谭嗣同忍不住开口冷道。“有,非常有!”崇礼嘴角挂了一丝狞笑,“事关众位性命,谭兄敢说没此必要吗?”见谭嗣同翕动嘴唇还欲言语,梁启超忙不迭道:“皇上谕旨卑职创办译书局,尚有些具体事宜与诸位商磋。”
“我等奉皇上谕旨,有几句话儿要问康有为的。”杨锐只顾着听众人言语,这方想起光绪密旨尚在怀中揣着,忙道。
“谕旨何在?”崇礼眼睛幽幽地闪着。“大人当差多年,规矩总不至忘了吧?”林旭亦有些耐不住胸中郁闷,直言顶道。“这谕旨……”“这规矩本官不用你教。”崇礼眉棱骨抖落了下,似欲发怒,只细碎白牙咬着沉吟下却道。“非常之时,自以非常之法处之,这可老佛爷旨意,阁下敢违旨不成?!”
“不敢。只皇上谕旨,卑职亦不敢违抗!”
“你拿皇上压本官?!”
“卑职没有这个意思。”
“好,很好!”崇礼阴森森眸子下死眼盯着林旭,“既是皇上谕旨,本官自当回避。一刻功夫,几位若不识趣,那就休怪本官无礼了!”说着,他睃了眼杨深秀几人:“几位这先请回吧!”
橐橐脚步声响直千斤重锤砸在众人心上。梁启超仰脸望着灰沉沉的天空,长长吁了口气,道:“形势看来比我等想象还要凶险几分呐。”“一刻功夫?”谭嗣同黑眸犹自死死盯着月洞门方向,咬牙道。“老子偏不走,看他敢拿我怎样?!”
“复生兄,现下不是逞强斗气的时候!”林旭阴郁的眸子望眼谭嗣同,“稍有不慎,便会满盘皆输的。”说罢,他呶嘴康有为示意了下杨锐。“南海兄,”杨锐怀中摸御笺近前,道,“皇上密旨。”康有为怔怔看着窗外苍黄的天穹,半响方自回过神来,满腹狐疑望眼杨锐,伸手接过看时,晶莹的泪花忍不住夺眶而出:“皇上……皇上……”仰脸长透了口气,一手拈着御笺,晃着火摺子,默默点燃了,直到看着它烧成灰烬,康有为目光一闪,用不容置疑的口吻道:“不,我绝不离开京城!绝不离开皇上!”
“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杨锐咽了口口水,“南海兄就莫要固执,速速打点行李,准备离开京城吧。”林旭不堪凉意价轻咳两声,亦道:“皇上用心良苦,南海兄当仰体圣意才是。”
“皇上处境凶险,我康有为蒙恩甚重,值此之际不思报效,更待何时?!”
“此时报效与日后报效孰轻孰重,南海兄难道掂量不出来?皇上……”不待杨锐话音落地,康有为已然挥手止住,说道:“皇上若不在,便有报效之心,又何有报效之门?我平素教人忠君报国,在此之时却抛皇上而远遁,世人将如何看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