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幻想公园
第2章幻想公园
接下来,沉默持续了整个漫长的下午。突兀的一段对话被晚风吹得杳无踪迹。彩云铺卷在天边,白鹭掠过河面,消失在河草丛深处。 夏日的忧愁总是来得恰到好处。
01
清晨地面一片湿漉。天气闷热。蝉在香樟树上聒噪。
鹿离穿着短袖牛仔衬衫去了租住屋后面的那幢楼。他从不坐封闭式电梯,爬到九楼时已经气喘吁吁,这才意识到很长时间没去操场跑步了。九楼楼道里总是散发出一种怪味,也不是说难闻,就是感觉怪怪的。901门外两侧被摆得满满当当,有两张旧床垫立在墙上,乱七八糟的杂物堆积成山。
鹿离敲了敲门。开门的是福七婶的丈夫,他满身酒气,手里拿个酒瓶,里面的白酒已经所剩无几。他看起来大约只有五十岁,但头发已经灰白,身体瘦削,穿着一件蓝色的工作服。他姓范,但鹿离在背后一直称他为“机器人”,因为他说话做事总是机械而缓慢,而且嚼槟榔的时候总是发出很大的“啪啪”声。
他看了看鹿离,没有说任何话,回到矮凳上继续喝酒。
客厅里更是乱的一塌糊涂,鹿离简直不想迈进门口半步。
“我找福七婶。”他站在门口不情愿地说。
他拿起半只生蟹子吃得有滋有味,大约半分钟后说了一句“上班去了。”
“我要交下个月的房租,我是住在二号楼……”
“放这。”他用手关节敲了敲桌角。
鹿离被逼无奈只好走进门去,他屏住呼吸把钱放到了桌角,转身就走。
“你有没有发现你的房间里有什么异常?”机器人忽然问。
“什么?”
他嘴对着瓶口喝光了最后的酒,然后把空酒瓶子放进旁边的纸箱里,拿起一根牙签开始剔牙。
鹿离站在原地没动,“不好意思,你刚才说什么?”
“没什么。”他说话的时候不会看对方,而且声音很轻,好像是在跟自己对话。
“不是,你说的,‘发现房间里有什么异常’是什么意思?”鹿离毫无疑问想到了房间里以前的事。
“小事。”他继续剔牙。
鹿离此刻最想干的就是上前扭断他的脖子,然后把碗里的蟹甲全部塞进他的喉咙。
“请你告诉我,谢谢。”鹿离两手蹭了蹭裤子,语调极为恳切。
他把牙签丢进垃圾桶,起身走到窗边,清淡的阳光照在窗台一株圣女果上,他端详着一颗微微泛红的果子说:“你的电灯接触不良。”
鹿离接近崩溃,直接说不就得了,还故作神秘,但总算松了一口气。
“嗯,我会尽快弄好。谢谢。”鹿离迅速逃离了九楼。
福七婶在附近一家面馆当主厨,至于机器人则没有固定职业。听福七婶说他有时在学校里搞环卫,有时给面馆里买菜,还到附近的工厂里打过零工,去年跟几个人合伙跑到临近的县城做了半年装修。福七婶说他脾气温和,很能干,就是酗酒,好处是喝完酒后不耍酒疯,倒头就睡。虽然福七婶没说,但鹿离可以猜到她丈夫的酗酒跟他的大儿子有关。
福七婶说她的大儿子叫维,比鹿离小几岁。维从小有两大爱好,一是看火车,二是玩石子。他的手里总会握着一把小石子,用它们来打水漂,打麻雀,玩游戏,但他从不用石子打人。六岁那年的春末,维在一片柿子林中走了,从那以后再也没有回来。福七婶和丈夫找了好多年,直到现在还是在打听,可是杳无音讯。家乡的人有的说见他跟着一个流动马戏团走了,有的说见他在西南山区的山洪中死了,还有的说他在荒林里成了野人。
鹿离在街边买冷饮时看见了骑自行车的福七婶。她身体微胖,穿着面馆的白褂子,自行车把上挂着一个塑料袋,里面的几瓶白酒发出叮叮当当的碰撞声。鹿离的冰冻柠茶已放在了窗口,但他一直扭着身子看着福七婶消失在红房子的入口。他想起了同样穿白大褂的红笔帽,所谓的“猫耳医生”,还有那句令人匪夷所思的“有时你看到的我其实并不是真的我,我强大得多,脆弱得多。”
“里面的冰都要化啦。”戴红色棒球帽的女孩朗声说道。
鹿离这才回过神来,咬住吸管喝了起来。
他坐在旋转椅上看着茶梗忙来忙去,她正在制作一杯港式丝袜奶茶。
茶梗是鹿离两周前才认识的女孩,两人十分聊得来,到现在几乎无话不谈。鹿离每次去废桥回来后首先会向茶梗描述一番。茶梗听得津津有味,她的表情总会跟着鹿离的语调不停转换。现在她的脑海里已经构架起了一副壮丽的森林景象。鹿离滔滔不绝讲起了海老头在杉林里建造的每一座木桥,木桥所对应的大小溪流各自有何特点,鱼和昆虫的种类,植物的分布与鸟群的栖息,还有废桥下面的蝙蝠,大河里的竹排,野猪的咆哮,关于熊的传闻,早稻田里用蓝色和红色布子扎做的稻草人,总之五花八门,夸张艳丽。
茶梗从来不会打断他的讲话,只管托着腮看着鹿离的眼仔细听着。
从窗外照射进的光在她清凉的眼皮上不断晃动,香甜的奶茶味环绕在狭小的店里。
茶梗初来店里上班的那天恰逢鹿离因为打架而被系里通报批评。鹿离那天心情糟糕到极点,打架的对象是个整日穿着花衬衫的“娘娘腔”,地点是厕所,起因是鹿离说了句“有人走错了厕所”,然后两人扭打了起来。
茶梗来自东南沿海的亚热带小镇。她肯耐下心来听鹿离絮絮叨叨,绝不是因为鹿离是光顾冷饮店最频繁的顾客,而是因为她一直以一个旅途者的身份来与鹿离交流和分享关于大自然的一切。茶梗两周前刚从一个叫鳄鱼头的小城而来,h城是她自助旅行线路中的第五站。
“听说这里被叫作‘雨城’,这是真的吗?”茶梗趴在窗口问。
鹿离嘎嘣嘎嘣咬着冰块,“名副其实。这里每年只有一个季节,那就是雨季,一年到头晴天很少,除了阴天就是下雨,潮湿得要命,真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跑到这里来。”他用力咂着吸管,发出一种有节奏的“哧哧”声。
“旅行就是要去感受不同地方的特色呀。”茶梗若有所思地说,“你给我讲了那么多杉树林的事,那我给你讲下鳄鱼头的风光好不好?”
“好啊,求之不得,不过你得再给我做杯柠茶。”鹿离笑着说。
“没问题。”茶梗立马切起了柠檬。
“鳄鱼头是不是盛产鳄鱼?”
“才不是呢,那里压根没有鳄鱼,之所以叫‘鳄鱼头’是因为那个城市在地图上的形状颇似鳄鱼的脑袋,它离h城大概有三百七十公里,我在当地一家公益机构做兼职文员,那家机构紧挨着一座湖,每到周末我都会租借自行车绕湖环形……”
接近中午顾客多了起来,鹿离离开冷饮店在街上闲晃。大多数时间鹿离都是这样无所事事。他漫无目的地暴走在大学城的街头。但无论走得多快,脑子里想的只有一个人。他从没有像现在一样渴望星期三的到来。
02
毕业答辩前的例行小组会议鹿离一次都没有去,以至于导师亲自给他打了电话。鹿离谎称自己扭了脊椎,行动不便。导师让他开一张医务室的证明,并让同学帮忙带到办公室,还警告他如果想毕业就尽快来参加例行讨论会。鹿离只好打电话给阿歪,阿歪在学校里人脉甚广,几乎每个角落都有他的熟人。阿歪说这个好办,他会把证明交给导师。
这几天良芥都睡在红房子,因为要赶写作业,而晚上宿舍会断电。鹿离和她在食堂吃了晚饭,然后去学校边上的人工湖散了会步。良芥今天话不多。她把脚伸进湖里晃起一串串水纹。鹿离坐在她旁边的石头上抽烟。微风轻拂芦苇。虫鸣此起彼伏。天边的绚烂晚霞就要散尽。夜色吻过湖面。两人的沉默渐渐堆积成一片岛屿。
“毕业后你会回北方吗?”良芥用折断的草茎划着水面。
鹿离知道这是他始终无法回避的问题,是早晚会做的选择。
“你在哪我就在哪。”鹿离只能这样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