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身有异质(二)
第114章身有异质(二)清晨,翠绿的竹林之中,竹叶披拂,晓雾氤氲,水声泠泠,恍如一派仙境。水天月着一袭白衣,将一套剑法舞得洒脱之极,刚刚收势,回眸却见雪清泠正痴痴地望着自己,“有事?”
雪清泠莞尔一笑,缓缓走过来,上下打量他道:“水大哥,你穿上这身,像神仙一样,真好看。”
这赞美太直白,让水天月微微一窘,“这是隐仙当年为我购置的衣裳,一直未曾穿过。”
“但是,更像……”雪清泠伸出食指,放在唇边,若有所思。刚刚晨起,她着了一身碧蓝的衣裙,在婆娑竹影之中,翩翩若仙,水天月看得一时恍惚,竟有些呆。
雪清泠凝望天际,薄薄一片的晓月,仍斜挂天空,但也渐要将身隐没,她终于想道:“像天上的月。”
水天月望望天空,面庞上烟霭似的浮出淡淡一笑。
“我以后不叫你水大哥了。”她的声音若水清澈。
“那叫我什么?”他的神思飘忽。
“我叫你……天月,好不好?”
水天月一怔,所有思绪都从天际飘了回来,默了好一会儿,他淡淡道:“叫哥哥吧。”他的眸光一闪,竟不敢看她的眼睛。
雪清泠一直浮在脸上的笑,在不可置信的怔愕之后,渐渐的,与天上的晓月几乎一同隐去了。
水天月始终不敢回头看她,只听到她极低的声音:“哥哥……”
那晚,雪庐飘起了笛声。
水天月记得好久没有吹笛了,这晚却拾了起来,他斜倚在竹林中一块青石上,笛音随夜风飘荡,天上的月也掩进了云里,却无论如何都化不开胸中的惆怅。庐中的悱恻琴音恰于此时悠悠响起,那是隐仙的琴,自隐仙去世便不曾有人弹过,如今在雪清泠手中,那空远而迷离的乐音飞起,缠着水天月的笛声,在拥抱夜风的竹林之中,在痴恋月光的河水之上,在如墨的夜色里,相伴远去。
“哥哥”,这最亲近的称呼,却似乎让他们的关系远了许多。雪清泠吃饭似乎都不大香了,也不太爱说话,眼神时不时现出迷茫。连他给她授课的时候,她都是呆呆的。
既然知道了,她不可能习武。他便在其他技艺的教授上用足了心,原来只是为她消遣,现下却是为了将来救命。他满打满算也就能再护她三年,三年以后,她当如何?
便是现下,四周强敌环伺,雪庐之外一里之内都不太平。
昨天他去采买,干掉了八个各派的眼线,又戳穿了在桥头钓鱼的细作的伎俩,就算在塘边洗手,也要时不时敲一敲由水底探出来的脑袋,或者堵住水下之人呼吸用的麦管。
这雪庐表面上的太平,他要多少心机才能维护。而当有一天他没有能力护着她,她要如何自处。
而雪清泠却恰恰相反,情绪不高也就罢了,如今不知中了什么邪,张罗了几次要学武功。被他否了之后,她做什么都拗着来,让水天月十分头疼。
这天水天月命她把机关之术重新温习一遍,她意兴恹恹,垂头丧气,“都学会了为什么还要学?”样子懒懒的。
“我都不敢说会了,你倒是什么都会了。以前学的是辩识机关,现下学的是制作机关,像雪庐这样的局,你造一个会不会?”他语气中已有嗔意。
雪清泠没有应声。
“跟我来。”
她不走,水天月上去便拉起她的手臂,将她半拖半拽到院子里。取了几只木块,扔到她眼前的地上,“做一只能发射多支箭的小弩。”
又扔了几枚竹片,“再挽一张弓来。”
她别别扭扭地拾起地上的东西拼来拼去,水天月怒其不争摇摇头,拉起她道:“放着,跟我过来。”又把她拽到药房。这里排满药柜,一样一样各色药品摆得满满当当,“之前在路上,我教你认过各色药草,你也知道一些,现下,这里所有的药物,药名,药性,形色,质地,是有毒性,还是能解毒,药性有多长时间,你要一一给我记下来。药书我就不给你了,你脑子里有的是,我要你不光背书,也要能识得这些药品真正的样子。”
雪清泠用手翻翻药草,不屑地道:“这些我都知道了,不须再记。还有什么需要我学的,你一并说出来吧,反正就是个打发时间。”
水天月却没应声,雪清泠抬起眼皮看了看他,水天月气得脸色不善,甚至微微有些喘息。
“你觉得你很厉害是吧,这一样一样能保命的技艺,你敢说你都学会了吗?你知不知道现下外面有多少人等着你自投罗网,如果你离开了雪庐,外面是个人就能把你撕烂了。”
“所以我要学武,我不想当你的累赘。”
“凡间有武功,魔界有魔道,仙界有仙术。此外,还有机关之术,奇门遁甲,医学药学,术数算法,这些世间的技艺,都可以是你保命的技能,并不只有一样武功。而且,凡事要从小做起,一样一样来,譬如修习了内功,习武才有根底,有了武功,修习仙术才会有进益。而其他的也都是行走江湖必须的技能。你先把我教你的这些学完了,武功的事以后再说。”
水天月言之凿凿,声气疾厉,雪清泠眉头一挑,气道:“爹爹也是让我背书背书,许诺我背完就是天下第一女侠了。可是现在我还是什么都不会。你说话的样子,跟我爹爹一模一样。”她翻翻眼睛偷瞧他一眼,气苦道:“长得也好像一样。”
水天月身子一震,心也猛跳了一下,脱口道:“你爹爹说的没错,根基是十分必要的,比如你现下学东西如此之快,不也是因为小时候背书背得多吗?做事少不得吃些苦头,比如这些药品,沐清莲不知从小到大背过多少,甚至毒药也自己亲尝,你就是仗着自己有点小聪明,不愿意吃苦头。”
“沐谷主当然好了,又漂亮又温柔,那你怎么不去娶她呀。是了,原来你们是有婚约的,是嫌我碍眼了是吧。”
“住口!”他厉声道,“你到底要如何?”
“我要学武功。”
“不行。”
“那我要你娶我!”雪清泠一句话,像把水天月冰封住了,凝着她竟半晌没有说出话来。她神色傲然,眼眸之中却微微漾着丝丝委屈,那委屈似有极强的力道,让她的嘴角也禁不住微微翕动,“你娶我,一生一世保护我。”
他却在顿了一下之后,抽出一口气来,颤声道:“不可能。”
“为什么?”
“做我妻子就是做寡妇!”他霍然转身想离开,身子却顿住了,他听到了她的一声抽泣。他闭上眼睛又缓缓睁开,终是把最艰难的话说出来:“你不能学武,你体有异质,学武便会短命。我也会一生一世保护你,会把天下最好的东西给你,对于你来说,最好的东西就是‘留住命,好好活。’”
他走了,雪清泠身子冰凉,她忽然知道了为什么父亲只让她背书不让她学武,为什么水天月频繁地教她那些她认为没用的东西,却没有实质的武功。原来,她的身体根本就不允许。
老天给了她最好的脑子,却给了她一个最坏的身子。
自此雪清泠开始学习水天月教给她的一切。以前是学得如同在玩,现在是学得如同在玩命。
小弩与弓箭都做好了。交给水天月,水天月看了看道:“还算可以,你不能练武,但是可以用暗器弥补。行走江湖,什么样的环境都可能遇到,这动手自制弓箭小弩的法子,对你来说甚为有用……”忽然一眼扫到雪清泠的手,立即抓过来道:“你手怎么了?这么不小心!”
一道道血口子极其眩目,水天月眼神明显软了一瞬,只一瞬,便又硬了起来,“拉弓射箭没有不伤手的,习惯了就好了。过来。”
带雪清泠来到院外,一棵大柳树浓荫匝地。水天月设了个靶子挂在树上,对雪清泠道:“你脑子出奇的好,这动手的功夫却并不怎样,可见……可见你爹娘真是爱你如命。”
水天月教给她基本的射箭要领,自然只一遍雪清泠便心领神会,看她拼了命似的射了一遍又一遍,水天月有些不耐烦地摇头道,“动手的能力这么差。从现在开始,练到月上柳梢,我出去一趟,回来看你的成果。”
水天月走了,再不走,他就会帮她把箭扔掉,让自己喜欢的女人练到满手血痕,他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