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3章再历青春
第453章再历青春
就这样,船长后来在旁边的船坞里,接了他人生中的第二艘船。船下水那天,他无精打采,因为他觉得新船无论如何也比不上他的老船,厂长催了他好几次,他才穿上二十一年前的那套黑西服,那又黑皮鞋,慢慢腾腾磨磨叽叽地来到下水仪式现场。
这套西服是他当年参加自己第一艘船的下水仪式里穿过的,从那以后他就把他珍藏了起来,再也没有穿过。他本打算就穿着自己的海员服去的,可是厂长坚持让他把这套衣服穿去,说这样是对新船的重视,也是对厂里的尊重。他拗不过,只好答应了。
可他心里还是老大不乐意,因为这是他当年参加第一艘船下水典礼时穿的衣服,就像是他结婚时穿的婚服,就像是女人把自己嫁出去时穿过的婚纱,代表着他坚贞不渝的爱情,应该好好地珍藏,他活着时要小心翼翼地捧着,他死后也要紧紧地抱着,怎么能这么随便地就穿出来呢?
可他还是拗不过世俗,他还是把西服穿在了身上,跟着厂长来到了仪式现场。他低着头,对码头上喧嚣的鼓乐和张灯结彩的喜庆场面丝毫不兴趣,懒得抬头看一眼。仪式开始了,主持人用高亢的、激动人心的语调向前来参加典礼的人们表达着热情的问候,向人们述说了这艘船的建造经过、历史意义,用世界上最美的词语表达着这艘新船的美丽。他还是低着头,看着自己身上穿的黑西服,看着自己脚上穿的黑皮鞋,好像主持人主持的不是新船的下水仪式,而是给他主持着婚礼。
这样的“婚礼”现场,他二十一年前就已经经历过了,此刻再次面对这种场面,他感到自己像是在续弦,像一个二婚的人一样羞愧不已。他开始后悔自己穿着西装来,甚至后悔自己就不该来。
他想扭头看看旁边的船坞,看看自己二十年前娶到的新娘还在不在,哪怕被拆得只剩下一块生了锈的铁板,他也一定能认出她来。可是他又不敢,他感到自己正在做的事情是对她的背叛,他害怕看到那块铁板上突然生出一双眼睛,幽怨地问他为什么会移情别恋,为什么会择贤另娶?
他怎么会“移情别恋”?他又怎么会“择贤另娶”?在他心里,除了对她,不会有情,除了她,也不会有谁会比她更“贤”。他低着头,不愿抬头,也不敢扭头,他像一根木桩一样杵在那里,一动不动,呆若木鸡。
主持人在一番激情洋溢的演说之后,含着更加饱满的热情,用比之前更加振奋人心的声音高声喊道:
“正面,请我们新船的船长讲话!”
主持人的嗓音洪亮,声传千里。声音向四面八方传开,撞在码头的系缆柱上,撞在新船的船舷上,撞在江面的货轮上,撞在码头乐队的锣鼓上,反射回来,来回地鼓荡着,撼人心魄,慷慨激昂。可是,船长依然低着头,好像没有听到一样。事实上,他是真的没有听到。
厂长拉拉他的衣袖,说:
“船长,请你上去给大家讲两句吧。”
“啊?”船长侧过头,有些茫然地看着厂长。
“新船就要下水了,你是船长,上去讲两句吧。”厂长说。
“噢……”船长口中应着,脚下却一步不动。
“快去呀!”厂长催促道,双手拉住他,往主持人的方向推过去。
他来到主持人面前,主持人递上话筒,他木木地接过来。主持人闪到一旁,把中间的位置留给他。他知道,无论自己有多少的不情愿,无论自己有多少的心事,此刻他都应该说两句,毕竟他以后会是新船的船长。
他缓缓地抬起头,把无精打采的目光有气无力地投向前方。就在他目光平视的那一刹那,他愣住了,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前方,放出了喜悦的光彩。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竟傲然挺立着一艘漆着白婚纱,穿着红鞋子,亭亭玉立、圣洁无暇的客船。
她披着彩带,挂着横幅,欢天喜地,焕然一新;她首戴大红花,身披白婚纱,昂首挺胸,美丽又大方。眼前此景和二十一年前的场景一模一样,只是这艘船比之前的一艘更高,更宽,也更长。他不断地把头抬得更高,深情地注视着她,虔诚地仰视着她。
她是那么优雅,那么高贵!他感到呼吸窒息,身体石化,他的眼中看不到其它的一切,只有眼前的她。他真的被惊到了,他突然转过头看向旁边的船坞,看看那艘陪了他,他也陪了她二十一年的老船还在不在。可是,那个船坞里已经没有了任何东西,连一块铁板也没有了。
是不是她再生了?她金蝉脱壳,她脱胎换骨,就像神话电影里演的那样,她转世轮回又来到了他的身边。此时此刻,他比任何时候都相信神话,相信前缘未尽,今生再续的可能。
厂长在走过来,又拉拉他的胳膊,对他说:
“怎么样?还满意吧?说两句吧。”
他这才从无限的喜悦中醒过来。他冲厂长点点头,右手颤抖着举起话筒,嘴巴嗫嚅着,半天说不出话来。他又开始在心中感谢厂长了,因为他感到这艘新船太漂亮了,和他曾经的新娘一样漂亮,神圣,一尘不染。他觉得这像是他的女儿,而他参加的就是女儿的结婚典礼。他庆幸自己最终穿着西装来了,否则穿着随意地来参加女儿的婚礼,得有多么的不体面啊,那将会是一个父亲最大的失职。
他定了定神,觉得在女儿的婚礼上,不能如此失态。他清了清嗓子,正了正身子,向那艘高傲地,美丽的,惊若天仙的船看了一眼,又把目光拉回到现场的船员,工程师,技术工人,深吸了一口气,说:
“今天,是个伟大的日子,因为,我的女儿要出嫁了。从今往后,我船长刘明新,又将年轻二十岁!谢谢!”
说完这句话,他把话筒交还给主持人,然后昂首阔步,意气风发地迈上舷梯,登上客船,走进驾驶室。在他身后,厂长带头,响着持久而响亮的掌声。
来到驾驶室,他一眼便看到了那只油漆已脱尽,却依然锃光瓦亮的老舵。今天,他将要新掌舵,把船开出船坞,驶入大江,奔赴大海,就像他要新手把自己的女儿托付给未来的她女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