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逐香尘·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 - 一别,如果永不相见:张爱玲传 - 朱云乔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第8章逐香尘·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

第8章逐香尘·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  对于三十岁以后的人来说,十年八年不过是指缝间的事。而对于年轻人而言,三年五年就可以是一生一世。

——张爱玲·十八春

她不是笼子里的鸟,笼子里的鸟,开了笼,还会飞出来。她是绣在屏风上的鸟——悒郁的紫色缎子屏风上,织金云朵里的一只白鸟。年深月久了,羽毛暗了、霉了、给虫蛀了,死也还死在屏风上。

——张爱玲·茉莉香片

1.孤独地行走在异国

层云万里,惺惺相惜,她回来了,带着羁旅的沧桑,已经康复的赖雅早已在机场等待。接机口,当她看到颤抖着向她挥手的赖雅,一种久违的安稳油然而生,宛如劫后重生般。她走过去,与他紧紧拥抱,千言万语都搁浅在风中。

“多好,你回来了,多好,你在这里。”赖雅在她耳边轻声呢喃。只一句,暖意便盈满心间。

她很快安顿下来,有时她与赖雅一起去国会图书馆,翻阅一些写《少帅》所用的资料,有时她独自待在家里,专心埋头写作。时光如水,她的心一点点沉寂下来。

只是,温情的时光总是走得太快,命运总是想要为难一下这对老少夫妻。在一个雪花纷飞的冬日,赖雅摔断了股骨头,行动很是不便。紧接着,他又频繁中风,这一次,他瘫痪在床,再也动不了。

爱玲在赖雅的房里支了一张行军床,就近悉心照料他的饮食起居,为了生计,她还要进行繁重的写作工作。日子变得忙忙碌碌,烦琐沉重,只是她无怨,也不悔,因为他从来不是自己的累赘。

细水长流,与君语,岁月静好,与君同,繁华落尽,与君老。

日子如霜打般,一天天被无限拉长。为了改变,她便申请做迈阿密大学的驻校作家。通过后,她想将赖雅送到霏丝家暂住一段时间,可霏丝毫不客气地拒绝了,她说,“我也要上班,还有孩子要照顾,你不能这样把他留给我走人,你在当初和他结婚的时候就应该晓得他的健康情况”。

她早已知晓,亲情薄如纸。这一次,她不再多言,带着瘫痪在床的赖雅,去了迈阿密大学,只留给霏丝几箱赖雅的手稿日记和一张寥寥数语的短笺:我带不走所有的东西,这几箱垃圾麻烦你帮忙处理一下——最后一件事!

霏丝曾刻薄地嘲讽爱玲嫁给赖雅是有所图谋的。这一次,她留下了赖雅的一切,只带走了他这个瘫痪在床的人,她用简单的行动,倔强地表示自己的心意:除了赖雅这个人,一切于她都是垃圾而已。

在迈阿密大学,除了翻译晚清小说《海上花传奇》,她将整颗心都放在了赖雅身上。她会在午后的阳光里,为他煮一杯咖啡,读一段报纸,讲一个故事……她只是一个寻常的妻子,一个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卧床丈夫的妻子。

1967年4月,经由夏志清先生推荐,她收到了雷德克里夫大学担任驻校作家的邀请。于是,她带着赖雅,前往麻省康桥。

时间加速越来越快,繁弦急管转入急管衰弦,急景凋年已经遥遥在望。

到康桥时,赖雅已虚弱到极点,这个乐观风趣的男人,瘦得只剩皮包骨头,每天只能无力地躺在床上,恹恹地看着爱玲进进出出。半年后,在秋叶翩跹间,他终于耗尽了所有的能量,撒手人寰。

他走了,离开了如此眷恋的妻子,离开了如此眷恋的人间。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在爱玲的陪伴下,他安静地向天堂走去。

他走了,爱玲紧紧握着他的手,却挡不住身体的余温点点抽离。从此后,世上再无赖雅,她再次孤身一人,她说,“我有时候觉得,我是一座孤岛”。

那一年,赖雅七十六岁,张爱玲四十七岁。一切尘埃落定,十一年风雨同舟的时光,飞快地划过长空,只留下叫作回忆的东西,在寂寥的梦里相会。爱玲平静地整理着丈夫的遗物,一堆堆,一件件,少了他,曾经留恋的家只是空荡的房间而已。

她将赖雅的遗物,连同骨灰盒都交给了他的女儿霏丝,从此后,她与赖雅再无瓜葛。只是自此后,她依旧冠以他的姓,孤独地行走在异国的土地上。

爱情的最后一炉香烧尽了,但她至死都是赖雅夫人。

光阴似箭,岁月如梭,赖雅走后,年年月月只是指缝间的事。她又成了自己的张爱玲,每天极少外出,只在家修修旧作品,写写新故事,她的生活,单纯如白纸。她说:“只有年轻人是自由的,年纪大了,便一寸一寸陷入习惯的泥沼里。孤独的人有他们自己的泥沼。”

1969年,她49岁,虽然眼角生了皱纹,却更添了些风韵。那一年,她被加州伯克莱大学的中国研究中心聘为高级调查员,专门研究大陆的政治术语。一个人,拥有说走就走的洒脱,她去了加州,只带着简单的行李。

那时,她早已看透世间沧桑,知晓爱恨纠葛,她再也不想染指那波澜横生的纷纷扰扰,也不想接受命运馈赠的任何惊喜。每天,她如风般飘过,只留给世人惊鸿的一瞥,却再不会稍作停留。

她在研究中心的助手在《与张爱玲擦肩而过》中如是说道:“我和她同一办公室,在走廊尽头。开门之后,先是我的办公园地,再推开一扇门进去,里面就是她的天下了。我和她之间只隔一层薄板,呼吸咳嗽之间相闻。她每天大约一点多钟到达,推开门,朝我微微一粲,一阵烟似的溜进了里屋,整个下午难得见她出来。我尽量识相地按捺住自己,不去骚扰她的清净……”

1973年,因为与顶头上司陈世骧教授的一些不愉快,她潇洒地辞了工作,去了洛杉矶。她是那树清雅的梨花,不矫揉造作,更不会哗众取宠,她不适合浮浮沉沉的滚滚红尘,离开,于她是解脱。

洛杉矶,至此后,她兜兜转转,却始终没有离开过这座城。自此后,她掩上了最后一重心门,把自己藏在喧嚣的都市里,独享清幽,专心研究《红楼梦》,翻译《海上花》,用文字编织属于她一个人的世外桃源。

有人叹息,她为何宁愿在异国的土地孤独行走,也不回那魂牵梦萦的大上海。或许这就是张爱玲,香港之行让她心悸,既然世事无常,她又何必庸人自扰,去一个盛满回忆的城黯然神伤,倒不如不回去,守着孤独,枕着记忆,在异国风情里安然睡去。

孤独的人有他们自己的泥沼。既然可以选择,她愿意在孤独的时光里勇敢,也不愿让记忆在物是人非里灰飞烟灭。

孤独地行走在异国。她茕茕孑立,以遗世独立的姿态,逃离命运的一次次纠缠,从此,她的世界再无人情世故,再无无端纷扰。她成了幽深庭院的梧桐花开,守着如歌岁月,迟迟不肯老去。

2.红楼一梦终成眠

爱玲说,人生有三恨,一恨海棠无香,二恨鲥鱼刺多,三恨《红楼梦》未完。

她对《红楼梦》有着一种终生难解的情结。七八岁时,她第一次翻开了那本纸张发黄的厚重小说,至此便结下了一生的缘分。那时,她便有神奇的直觉和惊人的领悟力,只觉八十回后,便少了津津有味的入戏感,只得一遍遍抱怨:“后面怎么不好看了?”

那时她还不知,八十回后,不再是曹雪芹先生亲自执笔。虽有遗憾,但前八十回的引人入胜,让她无法自拔,爱不释手。以后每隔几年,她都会重读一遍,随着生活阅历的丰富,那单纯的爱不释手在潜移默化间变成了强烈的感同身受,一个个形象,丰盈立体地向她奔涌而来。

有些事,冥冥间早已注定,或许命运在等着她长大,为《红楼梦》留下浓重的笔墨。

十三四岁时,她模仿曹雪芹的笔调,诙谐逼真地将摩登富丽的上海滩注入红楼梦中,作出了鸳鸯蝴蝶派的典型之作——《摩登红楼梦》。父亲看后,直叹女儿是一代才女,并亲自为她提了回目:沧桑变幻宝黛住层楼,鸡犬升天贾琏膺景命弭讼端翻雨覆云,赛时装嗔莺叱燕收放心浪子别闺闱,假虔诚请郎参教典萍梗天涯有情成眷属,凄凉黄泉同命作鸳鸯青问浮沉良朋空洒泪,波光骀荡情侣共嬉春陷阱设康衢娇娃蹈险,骊歌惊别梦游子伤怀后来,当她知道,后面四十回,是由名为高鹗的后人续写时,她悲喜交加,悲的是红楼未完,喜的是枯燥的章节不是曹雪芹先生所书。那时,她便立志,一定要参透这本书,还原《红楼梦》的本来面目。

她在《红楼梦未完》中写道:“有人说过‘三大恨事’,是‘一恨鲥鱼刺多,二恨海棠无香’,第三件记不得了,也许因为我下意识地觉得应当是‘三恨《红楼梦》未完’。”

只是越是喜欢,越是有太多执念,越是谨慎,越是不肯轻率评判。这么多年,她辗转在各个图书馆,翻阅各种版本的红学资料,她说,“我研究红学的唯一资格只能是熟读《红楼梦》了”。如此谦虚,她贪痴地看了无数遍,又翻阅了无数资料,终会在有生之年为《红楼梦》留下些什么。

1967年,该来的来过,该走的已逝。是时候了,她拿起瘦弱的笔,用一颗依旧赤诚的心,聊藉人生憾事,做一场恢弘的红楼梦魇。

她说:“偶遇拂逆,事无大小,只要‘详’一会《红楼梦》就好了。”

于是,她款款走进《红楼梦》的世界,看着属于大观园的风情万种,属于他们的爱恨憎恶。那里是另一个世界,宛如古旧迷宫般趣味横生,只是经过几世人有意或无意地篡改,迷宫早就变了模样,真假难辨。她说:“我一直恨不得坐时间机器飞了去,到那人家里去找出来,抢回来。”

一步步,她走得艰难,走得缓慢,却走得痴迷。

她看各种新旧不同版本的《红楼梦》,每个年代,每次删改,凌乱纷杂间,有些回首回末变得荒唐滑稽,她哭笑不得地说:“缝钉稿本该是麝月名下的工作——袭人麝月都实有其人,后来作者身边只剩下一个麝月——也可见其体恤人。”

她根据前八十回曹雪芹先生点滴隐晦的伏笔,一点点比较着曹雪芹先生的前作与高鹗续写的异同。林黛玉娇柔出场时,曹雪芹只含蓄地写“薄面含嗔”、“外面罩着大红羽缎对襟褂子”,却看不出这个锦绣大观园,坐落何处,也寻不到,这个娇娇弱弱的林妹妹,长在何时。

在曹先生笔下,《红楼梦》是超越时间和空间的艺术,是虚无缥缈的风中楼阁,是云缠雾绕的世外桃源。可她发现,到了高鹗那里,大观园的婀娜女子们,却摇身穿上了满人骧滚的旗袍,束上了小巧的三寸金莲,那娇弱如柳的纤细身姿,分明坐实了年代,坐实了生活。

她研究曹雪芹先生及高鹗的生平之事,发现高鹗与曹府沾亲带故,对曹府的事情了如指掌,对《红楼梦》中一个个现实的化身也心知肚明,于是高鹗把元妃写成了那位成了讷尔苏福晋的姑奶奶,把曹先生含糊不说的秦可卿死法直言不讳,更绘出紫鹃自缢秦可卿前来相迎的桥段。

她还发现高鹗极力掩盖着宁府平静表面下的龌龊之事,为贾珍私通儿媳打着掩护,只道一切是奴仆们的造谣生事,恶意诽谤。或许是因为与现实中的化身交情不错,他将曹雪芹先生的原文肆意扭曲。

那些曹雪芹先生精心埋下的扑朔迷离的局,因高鹗三言两语的轻描淡写,成了索然无味的果。他甚至将自己曾经所纳的歌女,附身于袭人身上,而自己则是泡在美人堆的贾宝玉,在不知不觉间,将自己与歌女的爱恨情仇,写进了红楼旧事里。

字体大小
主题切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