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4章百万生祭
第314章百万生祭
绍兴二十九年春夏,临安府、绍兴府瘴疠为虐,死者横道。京师临安城门常闭,出入戒严。
浓浓夜色下,临安城的天被沉重的乌云覆盖,黑压压的一团棉絮几乎下一刻就会触碰到皇宫的檐牙。
因三月进京朝会而迟迟未回封地、辖地的高官们皆受到了程度不一的软禁或扣押,几位穿着亲王服饰的异姓王堂而皇之地在御道亲巡,被策反的禁军将南面的皇宫围了起来。
城门以瘟疫为由紧闭,整座城池成为一座牢笼。掌兵权的塞不出兵,调兵权的又发不出指令,天子最器重的两名郡王也都受到牵制,各州消息灵通的厢军、藩兵就更加不敢强闯固若金汤的临安城勤王了。
勤王这事吧,本来就是个苦差,费力不落好,万一日后官家想起这根梗在喉咙里的刺,随便一顶帽子压下去把人灭口了怎么办?
何况,他们若是和以往一样走勤王的套路,一脚踏入瘟疫横行的临安,有没有命打仗还难说。
危机意识强的官员已经察觉到了城里的异常,平日要么称病在家,要么按时点卯应差,将应酬和拜会全部推掉了,生怕成为这场政治斗争里的牺牲品。
而百姓们则只是觉得军巡铺里的巡逻兵突然多了起来,对于天快塌了的大事没有任何反应。只要不波及到他们这些无辜的池鱼,立两个皇帝他们都不会有意见。
这是内讧,又不是金兵南犯,怕个屁啊?
外敌会烧杀抢掠,而内讧大多采取怀柔安抚民心的政策,放宽心来看,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谁做皇帝不是做?反正轮不到他们自己来做。
没办法,作为天子脚下的黎民百姓,就是要有兵临城下而泰然嗑瓜子的好心态。三年一大闹,两年一小闹的,一惊一乍的成何体统啊。
谁也没想到,亲巡的异姓王们嚣张了没两天,又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围城的禁军们也乖乖回了原职,京中紧张的气氛一夜之间消弭殆尽。
郭坊城民卸门板的卸门板,吃酒的吃酒,该干嘛干嘛,没有受到半点影响。
几天之后,坊间隐约有人提到在京的好几名异姓王患上恶疟暴毙了,举宫中医官之力没救过来,富贵荣华一场空。
而此事过后,官家又频繁召恩平郡王、普安郡王觐见,似有从二王之中择一立嗣的打算。
从四面八方进京打探的暗卫如同一颗石子丢进了深不见底的湖水里,只搅得湖面荡起浅浅几圈涟漪,整个湖面复又重归平静,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瘟疫仍然在蔓延,朝廷令惠民和剂局制药万帖,遣使臣散发到百姓手中,翰林医官院里甄选出八名医术精湛的太医、御医遍诣临安府城内外,每日巡门体问看诊,随证用药。
太医局正式的局生、旁听的医生和国子监太医学的监生也摒弃前嫌,联名上书,向皇帝讨了一封诏令,随翰林医官到环伺各县视察疫情,施药义诊,一时间抗疫名医辈出。
有了朝廷的大力治疫,疟疾并没有传闻中那么难治,可令人头痛的是它一传十十传百,很容易把病气过给整座城池的人们,往往治好一个又病了两个,传来传去无穷尽也。
随着患病的人数越来越多,安济坊已经塞不下了,就连居养院也被征用了四十间屋子,尽管全城上下齐心协力一心抗疫,依然不能阻止漏泽园里的可用地越来越少。
安济坊中,管事的史博士、督工的杜昭白忙得成日不见踪影,自愿义诊的太医、学子、坐堂大夫、游方术士们一日也只能睡上两三个时辰。
回哥儿在吃过十数副青蒿方药后撑过来了,经过反复查验后送出了安济坊,杜昭白指派了奴婢,将儿子接到朱府住下。
朱衣和谢虞放下了心头大事,也全心全意加入了义诊和照看病人的行列。
谢虞有一副悲天悯人的好心肠,见不得人吃苦,每每看到生离死别的悲惨事,她比当事人哭得还伤心,好几次还大着胆子去借朱衣的肩膀,一度搞得朱衣十分无语。
喂喂,咱们俩不熟吧?
朱衣本来想凶巴巴吼一声“找你娘哭去”,后来觉得谢莲花一个娇生惯养的高门贵女,居然能放得下身段去做伺候人的累活儿,而且伺候的还大多是些孤苦无依的老弱妇孺,想想也是蛮佩服的,到嘴边的话不知怎么就咽了下去。
到了夜间,朱衣困得迷迷糊糊,还有几次梦到被石头压住,一睁眼发现是个男人,一点灯才看清是杜昭白,脸拉得简直不能再长了。
她正在默默地积攒怒气准备爆发,那爬床的杜昭白迷蒙的睡眼猛地一下睁开,白玉脸上跟滴血似的红彤彤,结结巴巴地道歉说是忙晕了头走错了房间,一面咽着口水偷瞄她的胸,一面迅速拿过外衣搂在自个胸前,一副受气包小媳妇模样,就跟不是他对她意图不轨,而是她把他强了似的。
紧接着,这厮噌噌噌两下跑得没影了,搞得她才酝酿好的怒意无处宣泄,心头郁郁不可言说。
白日里安抚谢莲花,夜里还要防着伪君子,还要不要人睡了啊摔!
直贼娘的,她是欠了这一对夫妻还是怎么的?
朱衣过得简直生不如死,栓了三个门闩,把傀儡童子放门口镇邪,呸,守夜,但杜昭白总能找着法子在不破坏门闩的情况下进屋。
她情绪异常暴躁,再不甩袖子走人,她就想杀人了喂!
但一想到世子爷府里的那一座血池肉林……
她不知道这场瘟疫有没有世子爷的功劳,单凭整座临安百万人口无端端做了她的祭品这一项,她就不能心安理得地离开。
城里每死一个人,她都能感觉到魂魄和身躯更嵌合一点儿。
既然受了恩惠,那总该做点什么,不是么?
只有施展出毕生所学,把身体掏空了,感受不出血池肉林给她带来的改变,她才能忽略掉缠绕在心尖的愧疚和不安。
他们身在暗无天日的地狱,无力改变什么,唯有期待着能尽量向井口爬去,夠着一点点光芒。
只要一点点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