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藏地嘉绒上》(4)
第三节古道救友
1.东女幽魂青稞结了穗子,胡豆和豌豆长了豆荚,正值地里的庄稼需要水分的时候,天气却异常地热了起来。
天空呈铅灰色,太阳像一团火球,空气仿佛凝固了,四野不见飞禽,地上不见生物,大金川河露出灰色岩石堆积的河床,人们都躲在屋子里,琼日官寨整日在烈日下烘烤着,没有一丝生气。
只有齐鲁的雍忠达吉岭、彭措岭,隆斯库的琼日拉康等寺庙的上空飘浮着祭祀神灵的香烟,铜铃、法鼓和诵经的声音忽东忽西地飘荡在烦闷的空气中。
娃子们的心里蒙上了一层阴影,连气也喘不过来。
住在官寨拉康(经堂,供奉佛像和念经的房间)里的益西拉买,躺在檀香木凉椅上,穿着金黄色的绸褂,裸露着浑圆的臂膀,旁边两个喇嘛轻轻为他摇扇驱热,安然地打着呼噜。
只有管家拉斯白崩金顾不得炎热,他带领德嘎姆卡布绒,官寨内的总务、内务、勤杂和译字房等部门,一趟趟地奔走于官寨内的各个仓房之间。
账簿上登记着一行行的物品和数量:酥油十驮,奶渣五驮,牛毛五驮,牛绒两驮,牛皮三驮;虫草一驮,灵芝一驮,天麻两驮,贝母三驮,刚拉麦朵一驮,羌活五驮,大黄五驮;俄鲁铜器五驮,琼日银器两驮,尔玻陶器五驮,共计五十五驮,另加驮脚娃们的糌粑、茶叶、盐巴、锅碗等生活必需,总共有五十九个驮子。
“七八九,正好走。”又到了一年一度走马帮的日子。负责这次驮运的仍然是德嘎姆卡布绒,驮脚娃从琼日、隆斯库、沈洛、齐鲁、色脚、培尔、木尔约、协日、来依、俄鲁、沈脚、尔玻、柏松塘等十六个寨子各派两人,其中琼日寨子和隆斯库寨子的药夫子甲业常古、耕地人阿尔滚安帕、猎人甲尔足阿崩、石匠阿滚甲冒、木匠阿姆交森森、塑匠雍吉甲得吉、格尔干(民间纠纷调解人员)赤麦彭措等,这些经常跟德嘎姆卡布绒出外驮运,富有驮运经验的娃子是在他的要求下,管家拉斯白崩金专门指派的。德嘎姆卡布绒的大儿德嘎姆登格如一起随行,医生仙则阿卡则以近段时间天气异常,疾病频发,需要留在巴拉斯底为由,没有指派给德嘎姆卡布绒。
没有择定日期,也没有官寨里头人、管家的送行,在一个依然酷热的早晨,和官寨里的娃子们相互拥抱、祝福,在寨房上家人们的目送中,浩浩荡荡的驮运队伍迈着沉重的步子,出琼日官寨小门,经巴旺甲尔布辖地,径直往章谷东本、交拉甲尔布辖地而去。
章谷是绒麦章谷的中心,是大金川、小金川、格商、牦牛和革布什扎五条山脉和五条沟谷聚集之地,大金川河、小金川河、牦牛河和革布什扎河汇聚在这里始称嘉尔莫欧曲(大渡河)。
大金川河和革布什扎河在巴旺甲尔布和章谷东本的边界汇合,宽阔平缓的河水流到章谷西端,又与牦牛河汇合,河水经过章谷中部刀劈斧削的山岩底部,河床变得狭窄起来,湍急的河水不愿忍受山岩的束缚,任性地左冲右突,腾跃辗转,击起冲天巨浪,发出震耳轰鸣,一路狂奔而下,过章谷,三条河流又与小金河汇合。至此,四条河流有了新的名字——嘉尔莫欧曲。嘉尔莫欧曲是嘉绒的血脉,承载了嘉绒千年的辉煌,记录着这个土地血与火的历史。
绒麦章谷通往加劳尧让的茶道必经交拉甲尔布驻地达折渚,达折渚是连接嘉绒部分地区、康巴、加劳和西藏的茶道中心。
绒麦章谷到达折渚的路有两条,一条由章谷顺嘉尔莫欧曲而下,经梭布甲本和格商甲本地界,过鱼通甲尔布辖地孔隅,历步接步、脚踏窝、猴子路、鸡心梁子、狗爮岩、怀抱石、鬼招手、落鹰崖等悬崖峭壁之险,继续从野坝无人地区向下,到鱼通甲尔布衙门舍赖,再从姑交经章谷、达岗、瓦寺至达折渚。
另一条由章谷城门堡出,逆牦牛河而上,经交拉甲尔布大马甲本、昌拉甲本、郭宗甲本、东谷甲本、结藏甲本辖地到牦牛,从牦牛翻越雅拉神山,从新店子到中谷、司通坝、王母,顺雅拉河而下,再经三道桥、二道桥到达折渚。
第一条路只能徒步通行,艰险无比,牛马无法行进。虽然翻越雅拉神山也是分外地艰难,但好在人畜都可通过,旧时台站尚存。
因此,从章谷到达折渚,无论是官商,还是驮队,历来都走第二条路。
大金川河、革布什扎河与牦牛河交汇之处即是章谷。
“章谷的风,道吾的葱,要找婆娘到鱼通。”这是流行于嘉绒和康巴的民谚。章谷之大风起兮,真有楼厦将倾之惧,一时间暗无天日,飞沙走石,大风穿街过巷呜呜狂叫,时而还夹杂碗口粗之树碎断的咔嚓声,此时街道如死巷般冷清沉寂,只有大风狂奔猛突。
大金川河、革布什扎河与牦牛河交汇之处的拥波山,山峰犬牙交错,直插云霄,山壁刀劈斧削油黑光亮,半山上有块非常醒目的白色石人,绒麦章谷的人们都称它为白人菩萨。
白人菩萨能吸水。
章谷风和日丽,晴空万里的午后,骤然间狂风大作,飞沙走石,乌云遮天,不一会儿在大金川河、革布什扎河与牦牛河交汇处卷起冲天水柱,水柱直冲到白人菩萨之上,接着满城倾盆大雨,顷刻间又是空气清新,晴空万里,人们无不叹服白人菩萨的神力。
第一夜,驮队在章谷东本辖地住宿,他们一部分人卸下沉重的驮子,清点后堆放在一起;一部分人牵着卸了驮子的马匹,到大金川河、革布什扎河、牦牛河汇合处宽阔的河边饮水吃草;另一部分人则支起三个石块,架上放了清水和少许茶叶的铜锅,捡了柴火烧起茶来。
第二天,因大少爷婚礼时,与格商甲本护卫队长森格有在章谷会合,同时到尧让驮运之约,而森格的驮队还没有与他们会合,德嘎姆卡布绒决定驮队由大儿德嘎姆登格如和一部分人看护,他与甲业常古、阿尔滚安帕、甲尔足阿崩、阿滚甲冒、阿姆交森森、雍吉甲得吉、赤麦彭措等人到梭布甲本地界接应森格的驮队。
德嘎姆卡布绒众人顺着嘉尔莫欧曲宽阔湍急的河流而下,梭布漫山遍野鳞次栉比的碉楼映入了眼帘。
一座座碉楼被田地和林木簇拥着,有的高据山岭之巅,有的雄峙危崖之上,有的扼守要隘关口之冲,有的坐落山川形胜之宝地,方位功用各异;或四角、五角、六角、八角不等,或一柱擎天直插云霄,或与房屋合一住守相宜,或二三聚首,或各为其阵,疏密相间,或棱角笔直,下宽上窄,或倾斜欲倒,状若弯弓,形状姿态万千。只见村寨内外,山山岭岭,村村寨寨,无处不有,无处不在。
首次跟着驮队的几个娃子没有见过如此巨大的河流,更没见过一座山上有如此众多各异的碉楼,一个个伸出舌头啧啧称奇。
“这只是我们漫漫驮脚路的起始,茶马古道绝不亚于拉萨朝圣,一路上有看不完的风景,会遇到千奇百怪的事物,但是也布满了未知的无数凶险,充满了万千未知的变数,我们一不小心就会葬身在这条路上,永远回不了巴拉斯底。”甲尔足阿崩对他们说。
“白利拉姆虽然不顾我们的死活,我们所做的虽然是一件非常艰辛和凶险的事情,但我们走一趟茶马古道,就增长了一生也学不到的知识,更锻炼了我们为人处事和化解危险的能力。我们应当感到幸运,我们虽然是最下等的娃子,但我们相比那些整日窝在碉房里酒足饭饱、无所事事的少爷小姐,我们要比他们强多了。所以,大家一定要听从德嘎姆卡布绒阿哥的安排,多听多看多琢磨,团结一心共赴万难。”阿滚甲冒接着说。
马铃叮当响,一道深涧和河流从山顶到嘉尔莫欧曲,把梭布劈成了两半,叫自布的河边是一条带状平坦的土地。
马队边走边欣赏对面景物,忽然间烈日晴空、风平浪静的天气骤变。
天骤然暗了下来,只见连天接地的风沙从他们前面郭宗的方向,发出轰隆的声音,直向他们席卷而来。
德嘎姆卡布绒从小到大,这条道走了不下二十余趟,但像今天这样异常的天气情况却从未遇过。他急忙大声呼叫同伴们抓紧马缰绳,扭转马头,背对风暴躲避。
说时迟那时快,他们刚背过身,眼前便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了,只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力量推着他们不知往何方而去,隐约听得似有旗帜招展、万马奔腾的浩荡声响。
这样飘飘浮浮地过了约一碗茶的时间,眼前忽然开朗,天地一下变了颜色,山还是梭布那面山,河还是嘉尔莫欧曲那条河,但是展现在眼前的是另外一些场景,令他们个个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对面梭布山上林木葱郁,碉楼林立,树木比他们先前看到的高大茂密,碉楼比他们先前看到的多了几倍,特别是顺着一道深涧右面险峻的山梁而上的两排碉楼,显得十分整齐,两排碉楼之间是一条直通云霄的大道。
自布沙地上凭空出现一排排整齐划一的街道,街道青石铺就,宽阔整洁;一座座房屋炊烟缭绕,彩旗飘舞,灯笼高悬,窗明几净,整个街市人流穿梭,异常繁忙。
自布对河两岸,是两座圆木垒成的能载渡数百人的码头,嘉尔莫欧曲宽阔平坦的河面上,数十只牛皮船正排着整齐的队形,围绕着中间一个由四只船拼接一起,上面载着一个插着绘有夏琼的轿子,数十只牛皮船上,是护卫着那台轿子,头盔闪亮,披甲执刀,雄壮威武的兵士。
待渡船全部靠岸,大轿由对岸旌旗招展的仪仗簇拥和数十个方阵的兵士护卫着,往前面的街市而去。
对岸的所有船只又返回来,一批一批地把这边整齐威严的兵士,其后密密麻麻的人群、马群和无以计数的驮子,往对岸运送。
而他们的马队,被这浩浩荡荡的队伍裹挟在中间,不由自主地移动到了码头边,被四面八方如铜墙铁壁般的人流推搡着,准备渡过河去。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闯荡古道数十年,历经千难万险的德嘎姆卡布绒傻了眼。甲业常古、阿尔滚安帕、甲尔足阿崩、阿滚甲冒、阿姆交森森、雍吉甲得吉、赤麦彭措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把目光全部集中到了仍然不知所措的德嘎姆卡布绒的脸上,其他驮脚娃一个个更是惊慌失措,目瞪口呆。
河两岸人潮涌动,河面上船只往往复复,不闻人喧马叫,只听得脚步铿锵之声,下驮上船攒劲之声,木桨划水之声,一切有条不紊,场面壮观宏大。
不知什么时候起,德嘎姆卡布绒和驮队所有人的手都相互挽在了一起,他们紧紧地聚集在一起,生怕被这浩荡的人流冲散了。
更令他们惊奇的是,一只皮船只能载十余人,近二十个驮子,他们的马队必然地被拆散了,但当他们到了对岸时,他们和马匹又聚在了一起。
一个头上戴着双角头盔,青色条纹涂面,状似军官的人,指着他们的马匹和驮子,说了几句话语。其余人一字也没听懂,只有德嘎姆卡布绒听出了他说的是古象雄语,大概的意思是说大家都上马,跟着前面的队伍走。
德嘎姆卡布绒赶紧把话转告给同伴们,他们赶紧上马,继续跟着前面的人流,懵懵懂懂往前走。
走到街市上,下面一排房舍全是拴马卸驮子的地方,街市两边有执刀站岗的兵士,每个马厩和仓库都有专门的管理人员,众人把货卸了,管理人员发了一块写着古老文字的牌子,他们又跟着前面的人流进了街市上面的房子里。
街市上面的房子是一个通敞的厅堂,两头望不到边,厅堂里整齐地排列着两列桌椅,有一半以上已座无虚席,桌子上摆放着各式的菜肴和美酒,上菜端酒的仆从来往穿梭其间。德嘎姆卡布绒和同伴们也照样依次坐在席桌上,人不断地进来,菜不断地上着,约莫整个厅堂里都坐满了人,宴席就开始了。
何地人听其音,何部落观其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