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藏地嘉绒上》(5) - 藏地嘉绒 - 嘉绒云灯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当前位置: 30读书 > 都市言情 > 藏地嘉绒 >

第五章《藏地嘉绒上》(5)

第四节秋旱暴征

1.天遭大旱石匠阿滚甲冒家真是悲喜交加。

悲的是地里的庄稼颗粒无收。青稞、胡豆只剩了枯黄的秆子,穗子和叶子不知了去向,偶尔能从干裂的田地口子里发现一两个穗子,几个豆荚,非常惊喜地捡拾起来,却发现每个穗子都是空的,每个焦黑的豆荚都是破裂的,本该是鼓鼓胀胀,油黄尖硬,咬在嘴里芳香甜美的一粒粒青稞;本该是成人拇指甲大小,椭圆坚硬,灰白带皮,咬在嘴里干脆香甜的胡豆,什么都没有了,就连空的穗子和豆荚都难寻得几个。甚至于一棵棵秆子,也在一天天地消失,今天这棵裂开了,明天看时就只有暴露着白色絮子的一半,孤零零地立在那里,第二天再来看时,连那一半也不见了,不但是地面上的,连泥土里的根也不见了。

土地,像年迈娃子的脸,一条条饱经风霜的岁月刻痕,深刻而又顽强;像冬天娃子的手,满布着渗透血水的裂口,一条条触目惊心,不忍直视。

整个金川河谷,从河东到河西,包括甲尔布的冬宫不拉古和夏宫琼日官寨的较央,全巴拉斯底的十六个寨子,所有的田地无一幸免。

大金川河裸露着宽大的河床,往昔波涛奔涌的河流,只剩下蜿蜒如带的水流,如一条烈日下急于找寻阴凉的长长毒蛇,随时都有逃避的可能。

琼日和隆斯库寨子背后的沟谷里,往日翻卷着白沫,清澈甘甜的溪流不见了,一块块苍白刺目的乱石,重重叠叠的,像是一具具丢弃在沟谷里白森森的牦牛脊骨。

再往上去,让人们大为震惊的是那座高耸天际,千百年来覆盖着皑皑积雪,巴拉斯底人民的精神支柱和心灵依托的巴玛克神山,人们抬头即可瞻仰的,山顶那皑皑的积雪融化了。没有了雪白的标识,它的整个身形隐入黛青色的群山,就连它往日如金刚利刃般直插云霄的峰顶,也因它铅灰色的身形与天幕的铅灰色融合在了一起,显现不出了它往日的雄伟、神圣与庄严。

就是巴拉斯底马帮外出的时候,天气开始异常闷热起来,起初人们还以为干几天就好了,巴拉斯底气候温和湿润,风调雨顺,出产丰富,这在嘉绒十八甲尔布中是众所周知的,正是庄稼开始结果,大量需要雨水的时候,老天爷肯定会降下雨水的。

殊不知,几天过去了,十天过去了,半月过去了,眼看着青稞和胡豆的叶片都打了卷,底部的叶片已经开始焦黄,天气还是那样燥热,连一点好转的迹象也没有。

更让人们担心的是,大金川河在一天天地缩小,河床一天天裸露出来,从巴玛克神山流出的溪流也在一天天地变小,竟连两个寨子的吃水也成了问题。以前虽然有取水点的分别,琼日官寨有专门石墙砌成的水井,水井还有门和背水台,只有官寨的娃子们拿着钥匙,开了门才能取水,取完后又锁上。百姓的取水点在官寨取水点的下方,就是简单地用石块围的水池,旁边是几块石头随意垒成的台子,用来放水桶,平时官寨的牛羊也在这个池子里饮水。但是,却从来没有出现水量供应不上,背水的人们还要排队依次取水的情形。

天干了十天了,巴拉斯底不管是河东还是河西的百姓都坐不住了,地里的庄稼就是他们的命根子,他们要靠庄稼交甲尔布的地租,要靠庄稼还甲尔布的债务,更要靠庄稼果腹过活。如果庄稼没有了收成,甲尔布的地租、债务还不上不说,拿什么来吃饭,拿什么来生存,虽然地里的庄稼交了地租、还了债务也就所剩无几,但它毕竟能够让百姓和娃子们有那么几个月是有吃的,没有吃的那几个月,也可以因为还了地租和债务,可以又在甲尔布那里租借粮食。

但是,如果没有了收成,他们也就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那他们该怎么过活?他们不敢继续往下想。

于是,十六个寨子推选出代表,拿了哈达,大清早地就到寨子里所有的寺庙去了,雍忠达吉岭、曲隆南嘉岭、绒麦嘉措寺等官庙,还有各个寨子的小庙子,甚至还到了山间的修行点雍忠绒麦日措,请求寺庙为百姓念经作法,祈雨消灾,并请求寺庙同意百姓上山打海子求雨。

过了两天,众百姓终于等到了寺庙的答复,他们报请巴拉斯底朗松同意,巴拉斯底的所有寺庙开始念经作法,祈雨消灾。同时,朗松也同意百姓上山打海子求雨。

第二天天还没有亮,河西河东的所有寨子,寨子里的所有人家都派出了年轻的小伙子,他们在懂得念诵经文的老人带领下,聚集在一起,向各个寨子的海子出发。

海子大多都在各个寨子的神山脚下,需要大半天的行程。他们伴着对河两岸各个寺庙的诵经声和蟒筒、萨拉子的乐音,眼看着寺庙顶袅袅升起的桑烟,口中念诵着八字真言,急急地赶路。

到了海子边,他们在煨桑台处点燃随身带上的柏枝、糌粑、酥油、五谷等,由寨子里的老人念诵了祈祷神山、圣湖的经文,从左向右,沿着海子边抛撒隆达,边高声念诵八字真言。大的海子能转一圈,小的海子可以转上三圈。转完后,在海子边捡了石块,向海子中抛打。

神山、圣湖都有神灵依附,神山上住着年神,圣湖里住着鲁神,能保佑一方平安祥瑞。但是,一旦对神山和圣湖不敬,惊扰了年神和鲁神,他们就要对人类作出惩罚。

嘉绒地区严禁在神山、圣湖高声喧闹,严禁向湖中抛打石块,更不能做出在神山、圣湖边嬉戏、大小便、歌唱等行为,一旦有高声喧闹,抛打石块,或其他不敬行为,碧绿深幽的湖面马上波涛汹涌,天空立时乌云遍布,雷声隆隆,狂风呼啸,天地顿时暗无天日,一瞬间即是冰雹狂打继而暴雨倾盆。侵犯了神山、圣湖的人无处可藏,被冰雹打得哀号连连,被暴雨淋得全身湿透。更可怕的是,暴雨还会引发山洪泥流,冲毁山下的寨子和土地,夺去寨子里人畜的性命。

因此,除非天干旱灾,祈雨消灾,人们是万万不敢对神山、圣湖不敬的。

抛打向湖里的石块击打起阵阵水花,发出轰隆轰隆的声响,人们在急切地观察湖水的变化,天空的变化,期待着一场酣畅淋漓,久违的雨水到来。

神山和海子上面的天空起了一些比铅灰色的云要深一些的,称不上乌云的云层,人们都非常地欢喜,以为神山上的年神和圣湖里的鲁神知晓了他们的灾难,准备降下甘霖,拯救百姓苍生。

人们全都仰望着天空,静静地等候了约有两三个时辰,眼看着天快黑了,云层非但没有变成团团的乌云,反而变成了团团燃烧的火烧云,火烧云把天空、神山、圣湖和祈雨的人们,以至整个巴拉斯底全变成了火红的金色,整个巴拉斯底像置身于火海之中,熊熊地燃烧起来。

早烧不等黑,晚烧半个月。人们有气无力地瘫坐在海子边的岩石和草地上,痛苦层层地在巴拉斯底百姓们的心里弥漫开来。

第二天,第三天,人们在各个山寨的海子边祈求了三天的雨水。每一天,都是火烧云,而且一天比一天还要烧得旺,以至于第三天,天空和地面全是火红的一片,好像天地着了火。人们都被骇住了,如果再这样烧下去,地里的庄稼不说,房屋、森林、整个巴拉斯底都将付之一炬,都将烧得干干净净。

各个山寨祈雨的人们是痛哭着走下山的,家里的老人和小孩也是痛哭着迎接他们回到家,家里的人担心祈雨的家人已在山上被烧死了,而祈雨的人也在担心家里的人被烧死了,他们一家人再也无法相见了,但现在,一家人又在一起了,就是死,也可以死在一起了。

他们什么也不去想了,雨水求不下来,地里的庄稼肯定没有救了,以后的日子……好在,他们在一起,不管是死是活。

白利拉姆看着她往年秆粗穗大粒满,绿油油随风泛着浪花的较央,此时已成了焦黄一片,站在她寝宫外的栏杆边,都能听到干枯的叶片在烈日下,发出“嚓嚓”的爆裂声响,直刺得她的耳鼓嗡嗡直响。

她恼羞成怒,大声呵斥管家拉斯白崩金,要想尽一切办法,无论如何不能让琼日、不拉古两个较央的青稞干死。她说如果较央没有了收成,全巴拉斯底的百姓都要饿死,官寨里的人也全都要饿死,假如不想饿死的话,人人都要想办法保住较央。

管家拉斯白崩金丝毫不敢怠慢,立即召集值日大头人商议办法。办法有两个,一是挖一条沟渠,引水灌溉;二是命令下人和娃子们不停歇地背水浇地。

因较央离官寨后的山沟不远,他们决定马上调集全巴拉斯底的娃子和百姓开挖沟渠。

命令很快在十六个寨子传开,大约三四个时辰,每个寨子十个人,包括官寨里的三十人,近二百人的队伍就在沟谷与较央之间拉成了一线。

黑幕降临,熊熊的松光如一条火龙,盘旋在较央与沟谷之间,拉斯白崩金的监工个个如狼似虎,挥舞着皮鞭,不让百姓和娃子们有一丝喘息的时间。

只用了一天一夜的时间,一条沟渠就挖好了,看着哗哗的水流注到较央,白利拉姆高兴极了,她对管家拉斯白崩金大加赞赏,并破天荒地在官寨的院坝里,给挖水渠的百姓和娃子们摆了二十余桌酒席,让他们大吃了一顿。

白利拉姆和拉斯白崩金一天要到较央转上三四次,较央有了水的浇灌,湿漉漉的,水流在裂缝里“咕嘟咕嘟”地直冒泡。

但是,过了三四天,青稞的叶片和秆子还是干枯的颜色,丝毫没有吸收了水分由黄转青的迹象,地里的水好像饱和了,浸不下去,往较央的四周流开去了。

拉斯白崩金拿了一把锄头,往青稞间隙处挖了一锄,抬起锄头来看,锄头上部大半包裹着泥浆,而前面的尖端部分却什么也没有,既没有泥浆,也没有泥土,干干净净的,好像就没有深入到田地里去一样。

拉斯白崩金像是疯了一样,也不顾挖没挖到青稞,扬起锄头就在他前面挖起来,先前是一团团的泥浆,继而是干燥的尘土,等他气喘吁吁地停下来,不但弄了自己一身的灰尘,还扬撒到了他身边的白利拉姆身上。

白利拉姆鼻孔里发出非常气愤的声响,两手放在背后,气急败坏地向官寨扬长而去。几个狗腿子,仓皇地紧跟在她身后,一边小跑着,一边小心地用手拂去她身上的尘土。

原来,十余天的烈日炙烤,地里近锄头把子深的土层,水分已经完全蒸发掉了,泥土变成了粉状,水只是在表面浸了一层,无法再继续浸下去,青稞的根部仍然没有水分。这就像舔卡底,清茶泡过的糌粑是湿的,下面还是干的,等舔完一层后要再倒清茶,再舔一层,一碗卡底至少要舔七八次才能舔完。

同样,冬宫不拉古官寨的较央,虽然从大金川河开挖了长长的水渠,但是仍然没能起死回生,没能逃脱青稞全部枯死的命运。

巴拉斯底甲尔布夏宫琼日官寨的较央,冬宫不拉古官寨的较央,约占巴拉斯底甲尔布三份土地中的一份,而且从产量来说,这两块土地占去了甲尔布所有土地产量的一半。

官寨里,从白利拉姆的寝宫里传出的乒乒乓乓的响声持续了几天。下人们倒掉了数十个加劳的瓷制龙碗碎片,油亮的黑陶碎片,一些掉了把手、嘴壶,以及坑坑洼洼变了形状的金银铜制器物,也一件件拿到了银匠处修理。

白利拉姆的叫骂声、管家拉斯白崩金的呵斥声,在官寨里此起彼伏。

持刀伐树的男子汉,很快累得手疼臂酸;看守地狱的催命鬼,从古到今从不疲倦。下人们都像犯了什么罪过,弓腰低头,目不敢斜视,气不敢多出,就是如此地谨小慎微,还是有几个自己也不知道犯了什么过错的,被捆在行刑柱上,让毒辣辣的烈日晒得晕死过去。

石匠阿滚甲冒家喜的是儿媳生了。

而且生的是一个男孩子。

孩子的降临让他们欣喜若狂。

锅庄上噼噼啪啪燃起了大火,妻子烧了一锅水,给孩子洗了澡,找了一块干净的布,把孩子包裹起来,放到妈妈的怀里。阿滚甲冒取下悬挂在锅庄铁钩上那块熏得黑黑的獐子肉,用清水洗去肉上包裹着的烟尘,露出红色的肉和白色的膘来,放在洗得干干净净的锅里煮起来。

字体大小
主题切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