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6章那年夏天,我拨去的电话
美渚第一高中指定八月一日为全校返校日。学生必须在上午九点以前返校,有一段比平常长一些的级任导师通知事项时间,然后是三十分钟的休息时间。十点起则要在体育馆听校长讲话,结束后一回到教室就要开始进行对大部分学生来说最重要的事项——校庆的相关讨论。从各班要举办的节目、进行分组(有需要的话),到下次集合的日期与时间等等,全都必须在这一天之内决定,因而有些班级甚至会讨论到最终离校时间的傍晚七点半为止。
意外的是,校长讲话不到十分钟就结束了。当我们从蕴含全校学生的体温而闷热不已的体育馆回到教室,期待接着要开始进行校庆准备的第一阶段讨论时,我探出上半身对隔壁的千草说:
「好像会讨论很久,我们开溜吧。」
千草眨了几次眼后,笑咪咪地说:
「十分钟后,校门旁边见。」
千草在我耳边这么说,迅速收起东西,以非常不着痕迹的动作溜出教室。由于她离开得光明正大,尽管吸引了几个人的视线,但她的态度极为自然,目击者似乎都各自做出一番解释来说服自己。
只有坐在我前面的永泂产生疑问。「荻上是身体不舒服吗?竟然会早退。」
「也许吧。」我一脸不知情的表情回答。「说不定只是跷课。」
「怎么可能?」永泂挑起一边眉毛笑了笑。「全班离这个字眼最远的就是荻上。」
「说得也是。」
我对永泂表示赞同,抓起书包站起来。
「喂喂,该不会连你也要早退吧?」
「我身体不舒服嘛。」
我挡开永泂的追究,溜出教室。为了不被老师撞见,我经由与通向体育馆的走廊相连的楼梯下楼,把室内鞋塞进鞋箱,一手提着室外鞋,走不用从教职员办公室前面经过的迂回路线来到校舍外头。
千草明明先离开教室,却比我晚到校门。看见她一认出我就小跑步朝我跑来的模样,让我有种无以言喻的不对劲感觉,但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情让我觉得不对劲。
「对不起我迟到了。」千草气喘吁吁地说。
我们并肩跨出脚步。由于校舍的窗户全都打开,这一带也能够微微听见从窗户泄出的鼓噪声与笑声。
「我这辈子第一次上学上到一半就溜走呢。」
「反正这一天根本不算在出席日数里,跷了就赢了。」
「深町同学真是个坏人。」千草一脸看似觉得好笑得不得了的表情。「那么,我们接下来要去哪里?」
「谁知道?我还在想。」
「不然,我们先找个地方坐坐,两个人一起慢慢想吧。」
我们看到公车等候处就走了进去。这个有屋顶的老旧候车处,正适合用来边躲太阳边想事情。由于一、两个小时才会有一班公车,我们也不会被误以为是要搭车的乘客而造成司机的困扰。镀锌波纹铁皮制的墙壁上有很多破洞,到处都贴着二手车收购业者与小额信用贷款的传单,还有马口铁制的招牌,贴得整面墙仿佛成了一幅镶嵌画。
我看着坐在椅子上的千草伸直双脚,这才注意到自己刚才到底是觉得哪里不对劲,是她的裙子比平常要短。虽说比平常要短,但顶多只到膝上十五公分左右,穿这种长度的裙子的女生,在美渚一高里要多少都找得到。但平常穿起制服可说是一板一眼、绝不马虎的千草这么穿,就给人非常新鲜的感觉。
以前我不曾深入想过膝盖这个部位的美丑,只做出粗或细之类的概略分类,但在看到千草膝盖的瞬间,不得不改变原本的想法。膝盖也和眼睛、鼻子和嘴巴一样,是个人差异极端明显的身体部位之一。区区几公厘的差别就会给人大不相同的印象,是个纤细且表现力强大的部位。而千草的膝盖在我过去所看过的膝盖当中,有着最理想的形状。她的膝盖没有一丝皱纹,描绘出优雅的曲线,让我想到烧制得极为精美的白瓷花瓶。
「那也是为了『让爸妈失望』的行动一环吗?」我看着她的膝盖问道。
「啊,原来你发现啦?」千草像要隔开我视线似地把书包放到膝盖上。「就是这样,我故意弄短的,但总觉得很不自在。」
「你穿成这样感觉好新鲜。」
「对不起,让你见笑了……」千草按住书包,像鸽子喝水似地连连低头道歉。
「你的脚这么漂亮,应该要多点自信。」
「会吗……谢谢你的夸奖。」
千草仍然低着头,有点难为情地道谢,始终不移开放在膝上的书包。
「国中三年级的某一天,我忽然发现自己极为平庸,多得是人可以代替我。」
我被乃木山他们攻击的那一晚,桧原离开后,千草对我说「请你带坏我」。我原本以为她要跟我绝交,这句话完全出乎意料之外。我把不禁从嘴上掉落的香烟踩熄,在脑海中重复一次她的话。
——请你带坏我?
「对不起,这么说你一定听不懂吧?」千草撇开目光,用食指搔了搔脸颊。「我照顺序解释。虽然我也不知道能不能让你了解……」
于是她开始断断续续地说明,说到在她国中三年级的某一天,去上面试技巧的讲座,结果促使她发现,原来她没有任何一句话可以用来描述自己这个人,不由得惊愕不已。她说,那是她第一次发现,自己以前只是听爸妈的话度日,自己从未做过任何一次称得上是选择的选择。
「说穿了,我是个空壳子。」千草的声调像在念已经写好的文章。「虽然我从来不曾失败,但也从来不曾成功。虽然我可以代替很多人,但也有很多人可以代替我。虽然谁都喜欢我,但我无法变成任何人心目中最重要的人。荻上千草就是这样一个人。」
她目光低垂,露出自嘲的微笑。
「当然,大多数人多多少少都有这种情形,只是程度不一。可是在众人之中,我的平庸极为突出。每当朋友们说起过去的经验,我都感到很不自在,觉得有人在背地里嘲笑我,有时候甚至觉得自己受到指责,似乎有人指责我说:『你从各方面来说都缺乏人生经验,只是个空壳子,没有任何一件事可以用来描述自己。』」
她似乎在回想当时的痛苦,语尾微微沙哑。
「我身边也有很多像我这样没有内涵的人。我以前就读的参叶国中,简直是一间搜集了过着无趣人生的少女之标本的学校。学生们都是些这样的人,对于走在事先铺设好的轨道上从未抱持任何疑问,只是决定要坐在第几车厢的哪个位子上,就误以为自己做出什么重大的人生抉择。然而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们似乎觉得自己是颇有个性的人。看在我眼里,只觉得她们暗中有了协定,彼此间强硬地形塑出一种『我们很有个性』的假象。」
千草似乎担心她说了这么多,我会不会觉得无聊,频频窥看我的表情。我点点头表示自己有在听,要她继续说下去。
「这样的关系让我觉得有股寒意,所以突然改变升学的志愿学校。我觉得只要去到别间学校,也许会有些改变。双亲当然反对,但我扯了各式各样的理由,好不容易才说动他们。这是我第一次明白反抗爸妈的意思,满心雀跃地觉得自己总算踏出人生的第一步……可是到头来,即使我进到美渚第一高中,我这个人最根本的部分还是没变,只是从一个随处可见的开朗女生,变成一个随处可见的文静女生。」
千草说到这里,抬起头来直视我的眼睛。
「深町同学,我想跳出这个框架。我不认为自己有任何胜过别人的地方,所以希望至少能做些让人皱眉的事、做些会被老师责骂的事、做些会让爸妈失望的事,来逃脱事先安排好的一切。不管是多脏的颜色都行
,我想要添加一些色彩,把我变成更纯粹的我。你愿意帮我这个忙吗?」
她这番话多得是反驳的余地,毕竟我从不曾觉得千草是个平凡的人,她比别人优秀的地方更是要多少我都列举得出来。何况真正有个性的人,在这世上就只有那么一小撮,而且找我这个比她更平庸的人来帮她解决问题,也是错得离谱。
但我吞下这几句已经冲到喉头的话。那是最关键的当事人千草彻底思量一番后得出的结论,不是认识她还不到一个月的我可以用一般理论评断的问题。既然千草说她想跳出框架,那就是正确答案。即使她是错的,经过彻底思量后才犯下的错误,仍有着媲美正确答案的价值。
「好,我帮你。」我答应了。「可是,要我带坏你,具体来说要做什么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