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入局
1931年12月1日，日军铁蹄下的奉天。 天，很冷……
国民政府已经忘记奉天这座冰冷的城市。不抵抗的东北军早就撤出，日本人在街道上肆意妄为，来不及逃离的官员们堂而皇之附逆在太阳旗下，翘首企盼着大清皇帝建立满洲国，来一次重新登基。
就在这样一个混乱的时代，坐落在奉天中心地带的奉天中学一如既往地响起朗朗读书声，隔绝世外的高墙恰好给内里的学生们保留最后一点安宁。
可惜，这样的安宁，向来不会长久，有时，只有片刻。
庄老师在黑板上写完岳飞《满江红》的最后一个字，粉笔狠狠地顿在黑板上，泪盈在眼中，嗓音有些哽咽：“在这个课堂上，从明天开始，没有诸子百家唐诗宋词，只有日本文学、日本历史和日满亲善的谎言。同学们，这是最后一课《满江红》，今天，你们是莘莘学子，明天，无论是离开讲台的我还是留在这里的你们，都只有一个名字——亡国奴！”
窗外一小队关东军正在向教室逼近，冲上去阻挡的教工被打倒在地，抱着头哀号不止。
庄老师透过窗子看到外面的情景，微微皱起眉头，他抬起枯瘦的双手，指挥着学生们，第一个唱出声音：“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坐在教室最末排的萍儿看向窗外，关东军已经迅速包抄上来。这些在奉天街道上随处可见的军人，目光凶狠，正直奔庄老师而去。
歌声在同学们的低声哭泣中突然停止，女生们一个个惊恐得拼命忍住呜咽。萍儿原本垂着的头，慢慢抬起来，倔强地忍住了眼泪，嘴唇仍然在翕动：“壮志饥餐胡虏肉……”
关东军闯进教室，杀气腾腾地将枪举向庄老师：“老师，我们需要你的配合！”
庄老师轻轻拂了拂衣袖，嘴角浮起最鄙夷的笑容：“你们堂而皇之侵略我们的国家，何尝需要过我们配合？”
“巴嘎！”庄老师的轻蔑激怒了带头的军官，枪声响起，人已经软绵绵地倒在了讲桌前。
血慢慢蔓延而下，流淌在干净的地面上，渗入泥土。
萍儿看着庄老师的鲜血发呆，第一次知道，原来人的血，掺杂了泥土，是这样凝重的颜色。
“啪”的一声，又一声枪响，女生们开始哭喊着大叫，四处奔逃，男生们意图反抗，也多被枪托打倒。奇怪的是，这次关东军的目标只是女孩子，凡是容貌清秀的女孩子都会被抓起带走，学生课桌上的《中国文学》课本也被撕毁践踏，到处飞扬。
萍儿垂着头，悄悄地，小心翼翼地将《中国文学》课本拢进学生裙服宽大的衣袖里，忐忑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一步步向后走来的关东军军官第一次看到这样一双纯净的眼睛，原本一一看着学生课桌上姓名的他，猛地拽住萍儿的衣领：“你叫什么名字？”
萍儿机警地想到了什么，悄悄用作业本盖住了自己课桌上的名字：“我听不懂你的话！”
显然，她的话挑衅了这个侵略者。那名军官猛然拽起了她的额发，又看了看课桌，慢慢将萍儿盖上的作业本拂开，露出课桌上的名字——张小蝶。
军官点点头：“张小蝶？很好，带走！”
萍儿和女生们哭泣着被推出教室，来到空阔的雪中操场，像白色大海中的若干个小黑点。随着更多女生被推出来，白色大海中的小黑点越来越多，或哭喊，或蜷缩，各个怕得厉害。
萍儿低着头，悄悄将《中国文学》的课本藏在怀里，右手握紧了一个小药包，心中默默念着：我不能有事，不能有事……
一辆日本军用大卡车直接开进操场，戛然停在众人面前，恍然大悟的女生们开始惊恐奔逃，踉跄着跌倒在地：“不要，不要抓我！”
关东军抓小鸡一般一个个拎起女生，扔上卡车。藏在角落里的萍儿最后一个被扔上卡车，卡车大门挂上一把大锁，关上。萍儿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喊叫，因为她知道，此时就是喊破了嗓子也无济于事。她回过头，卡车里之前已经塞了很多女孩子，她们身上穿着不同学校的校服，蜷缩在颠簸的车子里呓语、哽咽。
萍儿沉默着凑近了高处的车窗。大路上，一辆辆日本军用卡车飞驰而过，每一辆的窗口都趴着惊恐的女学生。
“他们是要带我们去哪里？”萍儿不由自主地发出声音，同时，也攥紧了手中的小药包。
当所有的女学生被凶神恶煞的关东军推到操场中央时，她们已经在恐惧和寒冷中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了几个小时。萍儿警惕的目光透过凌乱的发帘，看着远处军人的一举一动。
突然，冲天而降的巨大水柱朝她们喷射而出，喷射的力道之强，令几个毫无防范的女孩子跌倒在地。水柱冲向萍儿，萍儿捂住胸口的课本蜷缩了身子，任凭冰冷刺骨的水将自己浇个透彻。
正对着操场的礼堂大门突然大开，如同看见曙光的女孩子们在水枪的逼迫下向温暖的礼堂涌了进去，萍儿挤不出，只能随着人流涌入礼堂。
礼堂内，整齐地放着一件件蓝色旗袍，几个年老的嬷嬷示意女生们脱下学生服：“别磨蹭，快换旗袍，格格要来了！”
“旗袍？什么旗袍？”“大清都没了，哪还有格格？”此起彼伏的议论声中，萍儿慢慢蹭到墙角，冷冷地看着礼堂的大门重重关上。
“别怪我没有警告过你们，最好脱掉衣服换上，否则门外的关东军可不是吃素的。大家都是贱命一条，能在枪口活下性命，比什么脸面都重要！”带头嬷嬷的脸上已经被岁月刻画了沟壑，她言语中把形势讲得无比清楚，至于是否识时务，就看女孩子们自己的表现了。
女孩子们胆战心惊，面面相觑。窗口里透进来的寒气令她们畏缩，但远不如丢掉性命可怕。于是，站出了第一个女孩子，脱掉了冰冷的衣服，从嬷嬷手上接过干净的毛巾，擦去脸上的水珠和妆容。
两个，三个……十个……
安静的萍儿始终站在角落里，不肯上前。
嬷嬷们逐个检查、奚落着：“这个，脸上还有粉迹子！擦干净！”“别捂住胸口，都是女人，怕什么！”
萍儿还在想如何逃出去，一个嬷嬷突然揪住她的辫子，把她拖到人群中间：“这个闷葫芦倒是个美人坯子，瞧瞧这水色！赶紧把衣服脱了！”
萍儿默默无声地握紧手中的药包，抗拒地后退。
嬷嬷发现萍儿手心握紧，一把将她的手拍下：“手心里是什么？快拿出来！不要命了！”
一道垂帘隔开了混乱，帘内，身着华丽旗装的老格格端坐着，一个年老的嬷嬷给她伺候茶水，另一个同样老的嬷嬷熟练地点起熏炉，袅袅的熏香使得老格格幽幽叹口气，几乎快要佝偻的身子前所未有地挺直了：“出宫以后就没闻过好香了，这些东西，也配使唤？”
老嬷嬷也随之叹口气：“格格将就些吧，出门在外，比不得京城。”
山田野阴冷地看着主仆俩一唱一和，冷冷笑了声，从怀中拿出名单：“格格，一共一百零三位候选人，都是满人，日语课五分的优等生！您是皇族长辈，请尽快为皇上选妃！”
老格格置若罔闻，优雅地端起盖碗抿口茶，眼神中透出不满和落寞：“你们不是要帮助大清皇帝复辟吗？虽然眼下老规矩荒废了，可毕竟是给皇上选妃，怎么也要讲个祖宗家法！哪有用枪杆子押着秀女候选的？”
山田野强压着怒火，将手按在腰间的枪上：“想必格格也知道，这儿不是紫禁城，是满洲！淑妃离婚一事已经有损龙威，皇上的登基大典上必须有新妃子陪伴左右！这是大日本天皇的意思！也是关东军的意思！”
山田野的强硬使得老格格心中愤然，忍了半晌才开口：“看来，本宫不去瞧瞧也是不行了。不过，我受不了枪油味儿，让关东军回避一下吧。”
山田野并没有反驳老格格的无理要求，他只是将垂帘拉开，三击掌，带枪的关东军整齐退下，一队身穿和服、挎日本刀的浪人在老山田雄夫的带领下鱼贯而入。
原本放松下来的老格格顿时又紧张起来，那明晃晃的刀尖分明就指着她的鼻尖。
老格格冷笑：“他们是谁？”
山田雄夫将日本刀放下，看似毕恭毕敬却不屈膝弯腰地施礼：“在下山田雄夫，统辖玄洋社！所谓关东军为阳，玄洋社为阴，一明一暗，互为表里，誓死效忠帝国！”
“原来你们还是要监视我替皇上选妃？罢了，但愿还有珍珠在土里埋着。”老格格站起身，嬷嬷们掀开帘子，搀扶着格格走下台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