戾焚2
“林重回到关东州之后,是他的高中和大学同学柳若诚去迎接的。后来发生的种种事情,让我始终觉得这俩人之间总有些说不清楚的关系。当然,整个警察部不止我一个人这么认为。除此以外,林重的妻子童娜也这么认为……”(选自廖静深的《关于林重等人反满抗日纵火特大间谍案的报告》第二部分)
深秋,航向东北,时速15节。风疾浪巨,一艘名为“关东丸”号的邮轮在海中行驶。林重站在甲板上,翻看着一张从船上的取阅点拿来的《今日关东》日文报纸。
报纸是一个月以前上市的,上面的头条新闻写道:关东州厅行政长官植田谦吉对于日前破获的共产党一案表示——此乃关东州有史以来最为严重的共产党案件。虽如此,仍能破获并抓捕几个“中共大连市特委”核心人物。此案力证我大日本帝国关东州警察乃共党分子之噩梦,再次彰显关东州乃共产主义幽灵无法渗透之“无缝地带”……
新闻旁边还刊登几幅照片,一个共产党员口吐鲜血躺在地上,另一个男人一只脚踩在他脸上,像头狮子耀武扬威。林重看到这里,见四周没人注意,“呸”地一下把口香糖吐到报纸上,揉成一团扔进海里。
不远处,一个女人扶着船舷呕吐,另一个像她朋友的女孩拍打着她的背。她们明显晕船了。
林重本不愿多管闲事,但是那女人吐得实在太凶了,嘴里淌出类似胆汁的液体,有几滴顺风飘到林重的脸颊上。林重掏出手帕擦擦脸,皱着眉头走上前,掏出一盒小巧的仁丹递给女孩:“给你十粒,先让她吃五粒。如果不管用,让她回去闭目仰卧,用热水再吃几粒。”
“谢谢。你是关东州人?”女孩边给女友喂药,边带着好感打量着林重。见他不说话,她又问道,“这盒仁丹多少钱?”
“六分。”
“我给你六分钱,你把这盒仁丹卖给我好吗?”女孩问道。
“这盒仁丹我吃了近一半,这样对你不公平。”林重说道。
“你说多少钱?要不就送给我?”女孩眨眨漂亮的大眼睛,带着无限好感笑道,“咱们也可以交个朋友。”
“我不交朋友。”林重略加思索道,“这样吧,两分钱,半盒仁丹归你了。”
女孩不情愿地掏出两分钱塞进林重手里,对转身就走的林重一脸嫌弃:“什么公平不公平?不解风情,抠门!”
“你总坐船吧?”一个左手托着《圣经》、穿黑袍的老神父等林重经过身边,用“洋泾浜英语”逐字问道。林重戴着墨镜瞥了他一眼又自顾自地离去。他以为他听不懂英语,便用流利的汉语又重复了一遍。
林重没理他。他有些尴尬,又说:“你的皮衣是新买的?款式很时髦,很适合你。”
这个神父明显是在中国待得比较久了,染上了“恭维”的恶习。林重心想。即便面对这样的恭维,他还是不想被人打扰,无奈转过身来,说了句“谢谢”,然后将皮夹克的拉链拉到顶,并将领子竖起来。
从口音判断,眼前这个高鼻梁、蓝眼睛的神父不像美国人,也不像英国人。爱谁谁吧!刚才看报纸已经用脑过度的林重不愿再去分析和推理了。
见林重抬腿要走,神父又问了一句:“信主吗?年轻人。”
林重摘下墨镜侧身看着神父,摇摇头。
“那你相信爱吗?”神父执着地问。
林重颇为疑惑地点点头。神父继续说:“那么请你相信主吧,因为主是慈爱的。”
林重回过身,略加思索地问道:“那么主和爱,哪个先出现的呢?”
“主就是爱。”神父认真地回答。
“那我就更用不着信主喽!”林重狡黠地笑道,“因为我本来就信爱。”
海风掠过神父的头顶,将本来不多的几绺银发盖在他的蓝眼睛上。正午的阳光刺得他眯起眼,略显颓唐并尴尬地笑着,打量着面前的这位年轻人。
高挑的个子,结实的身体以及优美的下巴,尽管气质中还带着几分青嫩,但他左手上的戒指告诉神父,他已经结婚了。神父心想,他一定有一位很有眼光的妻子,否则不可能买到这些像是给他量身定做的行头。全身打扮都恰到好处,甚至神似美利坚的空军飞行员。
“神父,”林重想化解他给神父带来的尴尬,转动着墨镜的一条腿,看着镜片中的自己问道,“假如一个人经常做好事,又经常做坏事。做好事并不能让他的心情愉快,做坏事更不会让他开心,甚至他有时都分不清自己做的是好事还是坏事,那么他应该信谁呢?”
“他当然应该信……”神父说了一半,突然觉得向这样的年轻人继续传教毫无意义,于是微笑道,“孩子,上帝的应该归上帝,恺撒的归恺撒。”
林重若有所思地想了想,淡然一笑,从兜里掏出口琴,用手帕轻轻地擦拭之后吹起日本童谣《红蜻蜓》,略带伤感而悠扬的琴声很快被海风和潮水湮没。
这时,一男一女经过他身边。女人小声问男人:“船上还有密探啊?”
“这是日本人的船,大连是日本人的地方。”男人梳着分头,紧张地回头看看林重,“我早跟你说过,侬以为我在开玩笑?看到后面那个男人没有?鬼鬼祟祟,长得歪瓜裂枣、獐头鼠目,呆呆傻傻的还戴个墨镜,一看就不是什么好鸟。小赤佬!”
“是吗?”女人回头看了林重几眼说,“我觉得他蛮英俊的啊,像美国飞行员。”
“别乱看,人不可貌相。这个社会很危险,侬晓得伐?”男人一把扳过女人的脸,紧搂着她走了。
突然林重的耳膜开始嗡嗡地震动起来,扶着船舷的手也跟着颤抖。空中传来巨大的轰鸣声。他抬头一看,一个九六式舰载战斗机编队,从“关东丸”号上方嚎啸而过。远处一艘庞然大物缓缓地从海平面驶来,那是“赤城”号航空母舰。几艘挂着日本军旗的军舰护卫着它,耀武扬威地播放着《军舰进行曲》,巡弋着这片并不平静的海面。这些战争机器的身上涂着鲜红的太阳图案,像紧盯着人间的眼睛。气温比上海骤降了八度,这一切预示着快到大连了。
似乎有一丝不安开始在这条船上幽灵一样飘浮,林重觉得自己应该回去看看。他对着神父碰了碰帽檐,转身进入船舱。好在是头等舱,没有其他几个舱那种异味。可就是这样,迎面过来的两个日本服务员还是扇着鼻子用日语嘟囔:“这些中国人身上总有一股怪味儿。”
“你应该庆幸自己没去三等舱和散座,那里居然还有虱子。”服务员说着摸了摸身上的鸡皮疙瘩,快步从林重身边走过去。
林重见前面109客舱门口站着一群人,把本就不宽的走廊挤得水泄不通。他走到人群跟前,踮起脚尖看见童娜正在那边房门口探出半个身子看这边。
林重挤过人群的时候,朝这个房间里看了看。一个日本水上警察厅的警察、一个穿着黑风衣的特务模样的男人和一个戴着毡帽的矮个子,正围着一个瘫在地上的穿着西装的男子,男子身旁有一个倒扣的藤制行李箱,里面的东西散了一地。
特务攥着皮手套,翻看着一本法捷耶夫的《毁灭》,又用脚尖踢了踢地上摊开的一张中华民国地图,半蹲下,用书脊敲打男子的脸颊,结巴着冷笑道:“牛——牛x啊你!连上船之前的检查程序都——都躲过去了?搁哪儿受的训?”
“我,我就是普通记者,我受什么训?”男子戴着碎了一块镜片的眼镜,不安地答道。
特务朝旁边的矮子问道:“你——你说,他咋把这些东西带上船的?”
林重知道矮子是特务的“白片密探”。
“我没注意。”矮子摘下毡帽挠挠头回忆,“但是自从在船下我就看到他翻看这本书,他还给旁边的两个学生看来着。”
“抓现行?有经——经验了!”特务笑着拍了拍矮子,又问,“那两个学生在哪儿?”
“像是兄弟俩,被父母带着,在三等舱。”
特务点点头,又蹲下对男子说:“把记——记者证拿出来。”
男子把记者证掏出来,递给特务。瞬间,一个锃亮的手铐戴在他的手腕上。
男子正欲挣扎,一旁的警察和矮子一拥而上,将男子铐起来。
“你们干什么?我根本不知道这些东西不能带!我是金州民政署副署长的侄子!”男子嗷嗷直叫,却被一张报纸塞住嘴巴。
“省——省省吧!”特务用手套轻轻抽打男子的脸,“你——你就算多说几句也不能证明你比我高贵,留——留着力气去特高课解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