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第二十章拈花微笑(2)
第166章第二十章拈花微笑(2)
巷子最东头的伊家,有个叫阿浩的调皮鬼,就知道欺负人。小柔儿拿着崭新的金鱼灯,悄悄在黑影里照着玩,还是被他发现了。那家伙带着几个男孩子,抢走了灯争着看,不要还给她。
小柔儿噘着嘴,无论如何也舍不得那灯。爹爹说这几天是什么圆年方年,她是没有懂,只知道皇宫里的皇帝说了,大伙儿还能打着灯笼出来过年。没等她过够了瘾,阿浩偏偏使坏,为了不让她拿到,竟然爬上墙头,把金鱼灯丢上了老槐树的树杈。
那棵老槐树也太高了呀,比阿浩的爷爷年纪还要大;不要说去拿,连擡头看看灯都要仰倒过去了。小柔儿左右看看,几个孩子都回家去了,只剩她一个,也不敢回家告诉,又羞又怕,急得坐倒在地哭起来。
“小妹妹,你为什么哭?你的爹娘呢?”
小柔儿正哭得狠,听见有人问话。擡起泪眼,看见前头来了个人。黑洞洞的巷子里,只间或错落着几许灯光,那人个子高高地,站在不远处,像是在探头看她。她想起大人说过拍花子拐娃娃的事,连忙止住哭啼,闭紧了嘴巴一声不吭。
那人见她不开口,便四下打量起来,不多时便发现了树上的灯。小柔儿害怕他也会爬墙,要是把金鱼灯取走,今天回家可就交不了差了。她仰着小脑袋也看,急切地说:“那是我的!”
那人像是明白了,对她笑道:“你的金鱼长了脚,爬上树去了?”
小柔儿气鼓鼓地说:“是阿浩做坏事!”一边又去抹脸上的泪迹。
那个人又笑道:“麻烦你帮我拿着。”他取下戴着的毡笠盖住她冻得冰凉的小手,随即脚下一点,便跃起在半空,只在老槐树上轻轻一蹬,整个人舒展开来,一跃像能飞上天去,伸手便将灯笼摘下,又轻轻落了地,走回来递给她。
小柔儿呆住了,怔怔看着那个人。他像爹爹那样高,看起来静静地;他的脸这时迎着光了,鼻子嘴长得不咋样,唯独一双钟灵毓秀的眼睛,里头藏着别样的光彩,像是含着笑,叫她一时伸不出手。
那人见她害羞,便将金鱼灯理好,挂在她身边的矮枝上,重新点起来。两个人对着那灯看了一刻,那人才说了一句:“做得真好。”他的声音温和又动人,像顶好听的歌。
小柔儿看着近在咫尺的金鱼灯,还是不知道他为什么能跳那样高。那人却又问道:“你认得回家的路?”
小柔儿点了点头。那人掏出一个金灿灿的小荷包儿,递过来道:“灯也有了,再拿上这个,回家过年去罢。”
“这是什么?”小柔儿心生警惕:娘说过,坏人有嗅一嗅就能晕过去的糖,还有扑倒人就起不来的大狗。
那人笑盈盈地说:“这是平安符,老和尚那里拿的。”
小柔儿听见这话,恍然大悟道:“这是寺里的!我不能要。娘说许多人都从远处来,上大青山给老和尚烧香,才有这个的——这是好东西。”
那人好奇问道:“好东西为什么不要?”
小柔儿见他不懂,十分耐心的说:“我娘说,别人掏出好东西来,有的人眼皮子浅伸手就接,咱们可得把他的手按着!我前天藏了两颗花生糖,吃掉一颗,要分给她一颗,不等我掏出来,她真就把我的手按着啦!”她从衣兜里拿出一粒糖来,比划了比划,“要是知道我拿了这样贵重的东西,可要骂我呢。你留着罢。”
那人一脸惊奇地听她说了一大串话,沉默一刻,才又笑道:“你娘真好啊。那我用这平安符,同你换这糖罢。”
小柔儿一呆,这人别不是个傻子罢?也许不傻,只是比自己还要爱吃花生糖。她换了平安符,乐得笑了两声,忽然又记起这个人毕竟不认得,板住了脸,不说话了。
那人便说:“好姑娘,快回家罢。”随即戴起毡笠,压低了帽檐。
她瞧着他转身离去,灯火微光中,背影像是伤心的,许是因为自己不搭理他。小柔儿霎时内疚起来,突然叫道:“我家里还有!我爹爹……我爹爹会做!”
那人转过身来问道:“什么?”
“灯呀!”小柔儿跳起来,把金鱼灯抓在手中,冲他追上两步,“你喜欢,我去给你拿一个新的!”
那人看着她,忽然露出格外温柔的神色,低声道:“多谢你,我家里也有的。”
小柔儿仰头望着他,有些不明白。这样一个人,为什么总像是在伤心?他有那样一双漂亮的眼睛,大年下也是笑的,却盛着忧色。那笑意和忧郁又都那么轻,将眼里的神采染得像雾一样。
眼看他又要走,她赶着问道:“你……你是谁?”
那人没有回身,笑道:“我是金鱼灯大侠。”
不等再问,身后传来熟悉呼唤声。小柔儿一瞧,母亲的身影已匆匆寻来,再回头时,那人已不见了。她拉着母亲的手回家去,一边叽叽咯咯说着方才的见闻:“是金鱼灯大侠!大侠飞在树上,给我摘下来的!还换了这个!”又喃喃自语道,“是一个长相平凡的大侠……不对,是好看的。”
“这丫头疯魔了,整天都说些什么疯话!只会瞎跑,让你学点针线活计就比登天还难。”母亲一边说着,一边又问,“哪里拾来的符?明天看看有谁来寻。没人来找,你才能留下。”
小柔儿一时没说话,忽然问:“娘,有什么能比大还大?”
“比大还大,那不就是太大了,装不下了!”
“那我要做太大侠,赛过女将军!你让爹爹给我做一个太大的灯罢……哎呀!”小女孩的叫嚷声响彻小巷,“这是我的糖!他不是拿走了吗?”
母亲斥道:“都要吃饭了,还偷吃糖!狗窝里藏不住热干粮。”
咯吱咯吱的大嚼声中,母女二人温柔说笑逐渐远去,金鱼灯大侠从黑影中现身,向着那一点亮光瞥了一眼,走出了小巷。
紫袖走过新年的大街,有毡笠遮盖,面孔只需要伪装下半截。他的唇角还因为方才小女孩的童稚举动而残留着微笑。大伙儿都在忙着过年,他从其中经过,明知道自己兴许永不会有那种热乎乎、火烫烫、绕着锅台转的日子,却着实为他们高兴。
长泰九年已至末尾,又是一轮新旧交替。
他已去过不少地方,存着心在看,发现长泰帝在治国上头是有些本事的,他费了心思攀上那个位置,倒也不算尸位素餐。只不过如今换成新皇帝,也并未觉得多么不一样。
紫袖在不同的州县,观察着不同的人,琢磨着不同的改扮技巧。身形,语调,走路的姿势,随意改换便能模仿另一个人,却无法复刻对方的人生。当他用心看去,无意中倒更加确认了自己的幸运。
他并不算苦。还完丁曦那边的债务,他手上仍有一点积蓄,有武力自保,能帮助别人,必要时还能用这点武力做活赚钱。比他苦的人还有很多很多,多少人勤勤恳恳只为一口饭,多少人拖家带口小心翼翼不敢生病,多少人曳尾泥涂甚至忍辱负重,也不见得换来一个更好的明天。
金错春笑他并不曾真正苦过,或许是对的。
皇帝只有一个,而大干尚有许多官员,更有不计其数的子民。无论谁坐龙椅,又增减了什么规矩,都还是努力地活。平稳时期的大干是一辆战车,是端午的龙舟,是形状夺目的白云;而底下推动的力量是数十数百马匹士兵,是水,是风,远比它本身庞大得多。
现在上一个皇帝着实死了。那时候被逐渐平息下去的魔教逸闻、十贤传说,又悄然在民间风行;新帝对此不闻不问,兴许是一种妥协态度,这件事早已入土,对他并不重要。
紫袖听见有人谈起十贤往事,总会多停留一刻,为他们将故事补全几分,把能说的都说出来,让更多人听得明明白白。每当走在山间高地,他常远远看向五浊谷的方向,不知身畔掠过的清风能否吹到那里。
自从离开王府,他不停奔走,寻访名山古刹、高僧大德,只为打探与三皈依掌有关的消息,想给展画屏寻找一些治病的法子。无论走到哪里,难免也要乔装一番。他做了许多准备,万一遇见也能打起精神蒙混过关,谁想竟然从未遇见过。
要找一个人时,也许总能找到他;要漫无目的和他偶遇,却发现天下果然还是很大。
在浩瀚人海中,他是那样不起眼,又比在京城时莫名感到一种踏实。他从凌云山一路走来,走进更多小人物当中,面对不熟悉的街巷,从陌生的地方辗转到另一处;和江湖过客不断萍水相逢,继而分别。如今他也学会长久地沉默,学会了矜持客气地浅笑;会像见惯场面的前辈一样,控制着表情,轻而易举说一些违心话。
他许久没回凌云山了,也不想回去。从前有个归处,如今也没了。
然而他也有了一处小院,旁人谁也去不得,唯独放着自己的一点物件。江湖中或大或小的风波,许多都是旁人的。告别那些回到院里,他会想起一些独属于殷紫袖的悲喜。就像此时独行在夜风中,往往走一会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