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章高楼美酒,流落街头
“哎”郑管事长长叹了口气,把心中的悔恨和对背刀少年的不满抛在脑后,仰头饮下半口酒,显然是不舍得一口喝光,暴殄天物。低着头思忖片刻,左手轻轻敲打木桌,抬起头望着白纱帘外头的鸟雀纷飞的碧海蓝天和小兽嬉闹的翠绿丘陵,神思悠远,缓缓开口了,“记得,那是我五岁的时候.”“我家住在参星阁往东南处不知几千数万里的沿海小村,碧落村,家里几代都住在那里,立下了基业,有道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们沿海的小村小镇自然是靠着捕些鱼虾蟹来维持生计,也有农田够种些庄稼,虽是乡野村落,左右却有两座繁华的大城,打来的鱼虾蟹不仅够家人吃,还能待到集市上去贩卖,加上又种了些天地,日子算不上山珍海味,锦衣玉食,至少也是吃饱穿暖,好不快活。”
郑管事又喝了一小口酒,继续说道:“我家也不例外,这下海捕鱼的本事是祖上,一代传一代的手艺本事,靠着这个吃饭活计,所以我爹和我娘都会,隔三差五更乡里乡亲出海一趟,三五十斤海里头的鲜虾活鱼都算是少的,每次都收获颇丰,我和哥哥的童年从未曾忍饿挨冻,好不自在。”
到这儿他重重叹了口气,一脸的垂头丧气和失魂落魄,似乎对于接下来的事情不愿意提起,莫名开裂的嘴唇一开一合,声音死气沉沉,说道:“可惜好景不长,正应了一句话,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记得那天艳阳高照,正是个风和日丽的秋季,秋高气爽,爹娘们出海打鱼,承诺要带回来爪子张开能有三尺长的大螃蟹,只要我和哥哥乖乖的不闯祸,去稻田里种小麦就好。”
“可是爹娘才走半日,时至正午,忽的黑云从东南边海上压来,风夹着雨水落下,天色变了,我和哥哥正在稻田里种小麦,见要下雨,立马就回了家。风雨越来越急,风吹树倒,漫天黑鸦鸟雀,地上走兽四处蹦跳,皆朝西北山林中去,我和哥哥觉得有趣,在家中并不紧闭门户,却大开窗棂,正好朝着东南,见黑云滚滚,电闪雷鸣。”
他自嘲一笑,继续说道:“呵,小孩子家家懂个什么叫担心啊?后知后觉才察觉爹娘午时出海未归,心里焦急担忧,几番挣扎思量,破门而出,朝东南边海岸处奔跑去迎接爹娘,不顾村里叔叔伯伯婶婶们的劝阻,哥哥带着我一意孤行,到了海岸边,只见浪涛四起,村子里乡里乡亲,家家户户凑钱建造的出海大船都被打翻,浪好大,好猛,风雨也越来越急,我和哥哥站在岸边的大石头上,见海平面极高,比平时都要高,半边天空都被遮住了。”
“我们好奇,便没有退,到了百里之外,哥哥惊觉,带着我跑,泼天巨浪将整个碧落村淹没,房舍尽数冲塌,不知死了多少人。这场天灾,带走了我爹娘的性命,也夺走了我和哥哥幼年时期唯一的依靠,我们相依为命,成了流亡的难民,没人愿意收留我们这两个年纪又小,又什么都不会做的小屁孩。”
“我们饿极了,流亡失所,跟着同样住在海边遭了殃的几个村子难民一起往最近的一个大城去,可情况似乎没有好多少,在城里和城外根本没有半点儿区别,我们就像是两条无人收养的瘦弱野狗,当然城里阴暗角落的巷子里,有的是我和哥哥这样的人,还有孩子。我们挤在只有老鼠才觉得舒服的地方,忍饥挨饿,泥泞的小路上飞驰而过一辆马车,车轮在凹凸不平的小道上溅起一片污水在我们身上,他们没有停车,掀开帘子,丢下来沾着些肉渣几根肉骨头和几张烧饼,现在想想,我真不知道他们到底是给那些野狗的还是施舍给我们的,总之大家看到吃的眼睛都直了,哪里还有同患难的情意啊,你争我夺,真是好笑,如果是一件旷世奇宝倒也无可厚非,但那只是几根沾着人家口水,只有野狗才愿意啃上几口的肉骨头而已啊,饥饿使我们丧失理智,我和哥哥也在争抢,我年纪小,哥哥让我待在后面,就看见那辆本该头也不回使出小道的马车停下,帘子又掀开,我高兴极了,以为里面的人又要丢下什么好东西来,却不是,是一一张人脸从马车里伸出来,笑了笑,放下车帘,走了。”
江清本以为自己的身世已经是极苦极苦的人,从未想过这世上比自己遭受过的委屈更艰难数倍的人也有不计其数,面前这个白白胖胖,一看就知道没少吃东西的郑管事居然就是其中一个。背刀少年叹了口气,顺着问道:“那后来呢?”
“哗啦啦。”
郑管事给自己空了的酒碗又倒满七分,这次他没有一碗分成三口,难得一见的一饮而尽,豪气了一把,继续说道:“自从那日过后,那辆马车天天都来这条暗无天日,只属于老鼠、野狗、和我们的幽暗小路,每次都会丢下各式各样的骨头,鸡骨头、鸭骨头、牛骨头、羊骨头。”
“我们天天都在争抢,每天都目眦欲裂,望眼欲穿的等着那辆马车里头的好心人的到来,给予我们施舍。大家都很饿,都想吃东西,手下也没了轻重,死的死,伤的伤,几十个人只剩下了十几个。有几条动作快,脑子却不好使的野狗被我哥哥宰了,想要吃。”说到这,江清和铁牛明显察觉到郑管事的手紧紧握在一块儿,一颗心跟着揪了起来,只听他继续说道:“可恨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一条野狗的肉可比马车上丢下来的骨头要诱人的多,他们想吃,哥哥不让,平日本就是自作自人,就是有交情也要真刀真枪的动手。他们人多,哥哥哥哥双拳难敌四手,打不过,就被打死了。”
他拳头越握越紧,每一个字都说的咬牙切齿,“我害怕极了,捂着嘴没敢吭声,更不敢上去帮助哥哥,眼睁睁看着他被活生生打死,临死前朝我伸手,那眼神我我至今也难以忘怀,每当夜里梦回,都要惊吓出一身冷汗,那眼神没有求救,没有责怪我不去帮他,而是要我逃跑。”
郑管事拳头砸在木桌上,声嘶力竭,浑身颤抖个不停,肥肉似江河湖海中的水波般荡漾晃动,声音也在颤抖着,“哥哥死了,狗肉就是他们的,未防止再起争端,说什么见者有份,人人都有一口肉吃,我.我实在是饿极了,不管哥哥的死活,竟然竟然凑上去跟他们一块吃,明明只吃了几口,我却很久很久没有饱肚的感觉了。”
“过了七天,只有七天,那些人都死了,死的莫名其妙,当然这是他们看来莫名其妙,因为这事情是我做的。”郑管事睁开眼睛,竟有几分狰狞,冷声道:“那天晚上我把哥哥丢到破庙里的一口枯井里,只要夜色降临,趁着他们睡着,我拿着转头朝他们脑袋砸去,我以为我会很害怕,却没有一点感觉,到最后只剩下我一个人。”
江清皱起眉头,暗道泥人尚有三分火气,是人皆有阴狠毒辣的一面,这个郑管事看着白白胖胖,虽然懒散了些,应该还是挺好相处的,想不到他好吃懒做的外表下竟有这样的狠毒之心。不过这么做似乎也没错,哥哥死于人手,有道是欠债还钱杀人偿命,这是因果循环,无可厚非,如果换了自己,绝不会让他们这么轻轻松松就死了,剥皮抽筋都是轻的.
郑管事语气缓和了一些,长出一口,继续说道:“一山不容二虎,我杀光了他们,便没有人在跟我抢每日马车上丢来的骨头和烧饼,却只能呆在这阴暗的角落里。呵,不知是哪世修来的福分,有一日大雪之夜,我快要冻死了,等了很久很久,望眼欲穿,本以为那辆那车不会再来,可他还是来了,就停在我面前,走下来一个人,我清楚记得他当时皱着眉头张开折扇捂住口鼻,一挥手,走来两个车夫把我带上马车,驶出了这条小巷子。”
“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江清听的很入神,迫切想知道他后面发生了什么,因为他明白,这些都是人家的亲身体验,是实打实发生过的故事,绝非游侠传记里头的胡编乱造,那不过是说书先生为博满堂喝彩打赏银两而精心挑选的谣言,听着惊心动魄,但大家心知肚明,书中十分有九分是假,另有一分还是些陈腔滥调的老把戏,听着听着也就腻歪了,成天都是一个样儿,人都是喜新厌旧的。
郑管事道:“果然就像我猜的那样,马车去的地方是高门深院,家庭美满幸福之时的我也不曾见过有这样漂亮宽敞的地方,我高兴极了,就算之时做个小童仆也心甘情愿,我在那呆了十年,整整十年,吃苦受累是家常便饭,我却很满足了,因为这里的生活,比起为了一个骨头都争的头破血流的阴暗小巷实在是好的太多。”
“可惜啊,不知我是不是一颗天魔星,走到哪儿就把灾祸带到哪儿,第十一年,那年我十六岁。”郑管事说着望了一眼背刀少年和铁牛,道:“就和你们一般大吧,记得那年立冬,临近除夕,这是我最开心的时候,因为除夕一到,不仅能吃上好东西,还能配着府中老爷少爷们出门游玩,大城就是大城可热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