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28章根据这一发现,于连从最初几天就发誓尽早取得成功。“在任何事业中,都需要有头脑的人,因为总是有事情要做。”他想,“在拿破仑管理下,我可能当个副官;而在这些‘明天’的本堂神甫中,我则担任代理主教。”“他们这些可怜虫,”他接着想,“从小就做牛做马,他们在来到这里之前,吃的是黑面包,食用有凝块的牛奶,住的是漏雨的屋,一年只能吃五六次肉。犹如古罗马的士兵,把打仗当娱乐,这些目光短浅农民对神学院的好饭菜乐不思蜀呢。”从他们呆滞的眼光中,于连只看到填饱肚子后的肉体快乐和饭前很难忍耐的肉体欲望。他就是应该在这样一些人之中鹤立鸡群,然而于连却明白,他们也愿意告诉他,在神学院学习教理、圣教史等种种课程,如果赢得第一名,在他们眼里不过是引人注目的罪过而已。自从有了伏尔泰,自从实行两院制政府,其实那只是猜忌和个人研究,给民众的思想带来自疑这种丑恶风气,在它看来,心灵的服从就是所有。
在学习,哪怕圣洁的学习中取得成功,更认为是令人难以相信的,而且也不是没有充分的原因。谁能阻止西埃耶斯或者格雷古瓦那类瞩目的人投奔另一方!教会很恐惧,就去投奔教皇,就好似是唯一获救的机会。只有教皇还能试图去阻止个人研究,用教廷里那些仪式的虔诚盛大来引导上流人士的厌倦状况的精神。这各种情形,于连看得糊糊涂涂,而在神学院里要讲的话,势力又都使之成为谎话,他陷入很深的烦闷之中。他很用功,不久学到一些对一个教士很有用但在他看来很不真实的东西,他并不怎么想学。他认为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做。“难道所有的人都忘我了?”他常想。他不晓得彼拉神甫收到但烧掉过几封盖有第戎邮戳的信,信的用词非常恰当,但却露出最巨大的激情。他们的爱情好像由于巨大的悔恨而遭受制约。“再好不过,”彼拉神甫想,“他爱的女人是信奉宗教的。”一天,彼拉神甫看到一封信,其中有一半已让泪水浸得字迹模糊,那是一封决裂的信。“终于,”信上对于连说,“上天给我机会,让我恨,并非恨让我犯错的人,他将始终是我在世上最爱的人,而是憎恶我的错误本身。我的朋友,已得到惩罚。曾经的眼泪,您也曾看到了。我会为之牺牲、您也曾那么地爱过的那些人,他们的得救极其重要。一个公正而可怕的天主不可以因他们的母亲犯了错误而对他们施行报复了。再见,于连,公正地待人吧。”信的这个结尾几乎都不那么清晰。
信上写了一个在第戎的地址,但希望于连再也不回信起码不要说出让一个翻然悔悟的女人听了难堪的话。烦闷,加上承办83个生丁一顿的午餐供应给神学院的低劣饭菜,于连的身体已经受到影响。一天早晨,富凯突然来到他的房间里。“我终于进来了。由于看你,这已经是我第五次来贝藏松,这并非怪你。一直不顺利。我让一个人守在神学院门口,见鬼,你怎么一直不出来?这是我强迫给自己的一个考验。你变了很多。我终于又看见你了。两个像5法郎的闪闪发光的埃居刚刚使我知道我是个笨蛋,没有首次来的时候就用上。”两个朋友要说的话总是没完没了,于连的脸色忽然一变,因为富凯说:“顺便问一句,你听说了吗?你学生的母亲现在很虔诚啦。”他说这话时神情愉悦,可是这种神情却在一颗跳动的心灵上留下深刻的印象,由于说者不小心触动了听者最在意的隐衷。“是的,我的朋友,最忠心的虔诚。有人说她去朝圣呢。不过,那个污蔑了谢朗先生的马斯隆神甫可丢脸了,德·莱纳夫人不希望向他做忏悔。她到第戎或贝藏松做忏悔。”
“她来过贝藏松。”于连说,脸上有了惊喜。“时常来。”富凯疑惑地答道。“你带《立宪党人报》了吗?”“什么?”富凯质疑地问。“你手里有《立宪党人报》吗?”于连以一种最镇定的口气又问,“在这里买要多少钱一份呢。”“什么!神学院里竟然有自由党!”富凯高喊。“可怜的法兰西!”他准备用马斯隆神甫那虚伪的声音和油腔滑调,补充了一句。幸好入院第二天,于连感觉还是个孩子的那位小修士有幸跟他说了一句话,让他有了一个很吃惊的发现,要不然,这次来访可能就要给于连留下难以泯灭的印象了,自进入神学院以来,于连的举措不过是一连串的做假罢了。他常常无奈地自嘲。其实,他有生以来一些重大行动都实施得很好,但他不太在意细节,而神学院里有些机灵人却只注重细节。
因此,他已在同学中被判定为是自由思想者了。许多琐碎的行动把他出卖了。在他们眼里,他一定已经犯下一桩不可饶恕的罪,他很有思想,他独立判断,而不是盲目地跟随权威和安守本分。
彼拉神甫对此毫无办法;他在告罪亭之外没有跟他谈话,就是在告罪亭里依旧听得多,说得少。假设他选了卡斯塔奈德神甫,情况就会截然不同。于连感觉到干了一件蠢事,也就不再忧郁了。他想弄明白损失究竟有多大,为此,他稍稍打破了那种用来拒斥同学们的傲气而坚定的沉默。于是他们开始报复了。他的趋奉遭到了近乎嘲弄的蔑视。他这才清楚,自从他进入神学院,时刻不停,尤其是休息的时候,从未产生对他不好的后果,不曾增加他的对手的数目或者为他获取几位真正有德或有点不那么世俗的修士的好感。需要补救的窟窿很大,任务很艰巨。
从此,于连的警惕就处于备战的状态,他要为自己勾勒出一种不一样的性格来。例如,他眼睛的神态曾经给他带来很多麻烦。像这种地方人们都垂下眼睛,这不是没有原由。
“我在维里埃时是怎样自负啊!”于连想,“我觉得是在生活;其实仅仅是为生活做准备罢了,如今我终于坠入这个世界,我将看到直到我完成我的角色,我的周围永远埋伏着真正的敌人。每一分钟都要虚假,”他接着想,“这是多么不易啊;这是要让赫拉克利斯的功绩黯然失色啊。当前的赫拉克利斯就是西克斯特五世,他用一种卑微的态度瞒过40个红衣主教整整15年,他们看见过他年轻时的急躁和不可一世。依照此,学问在这里简直毫无用处。”他气愤地自语,“在教理、圣教史等功课上取得成绩只是表面功夫。在前功尽弃这方面他们说的那些话不过是让我这样的白痴陷入圈套。唉,我唯一的办法是进步快,善于听懂那些空话。他们在内心深处也懂得这些空话的真正价值吗?我表示怀疑和如我所想?我真笨,居然还自鸣得意:我老是得第一!这只能为我招来不计其数满怀恨意的敌人。夏泽尔比我机灵,他总是故意在作文中说几句不着边的话,使自己下滑第50几名;假设他得了第一名,那是疏忽。啊,彼拉先生的一句话,仅仅一句,对我帮助甚大啊。”于连完全懂得了以后,先前懊恼得要命的那些长时间的苦行修练,如每周五数次念珠、在圣心教堂唱圣歌,等等,现在都变成最有兴趣的课程。
于连严格地审视自己,特别是努力掩埋自己的能力,他不愿学那些为他人做榜样的修士似的,一上来就一刻不停做出有意义的举措,也就等于证明某种基督教的不懈一击。在神学院,有一种吃带壳溏心蛋的方式,更证实在宗教生活中取得的成果。读者也许会笑了,那就请他反思一下德里尔神甫被邀到路易十六宫廷的一位贵妇人家里在午餐吃鸡蛋时所犯的各种错误吧。于连开始尝试做到不犯错,这是年轻修士的一种心理状态,其走路的姿态、手臂和眼睛的姿式等事实上已毫无世俗气,但这并不表明他已将精力放在关注于来世的观念和此生的纯粹虚无。于连频繁在走廊的墙上窥见一些用炭书写的句子,比如:“与永远的快乐或地狱里无休止的沸油相比,60年的考验有什么?”他不再蔑视这些句子了,他明白应该时刻将其放在当前。
“我这一生要干什么呢?”他想,“我将向信徒们兜售天堂里的位子。这位子如何能让他们发现呢?通过我的相貌和一个平庸的相貌之间的差别。”经过几个月不懈的努力,于连仍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他一举一动仍没表明要准备接受一切、支持一切、甚至证以殉道者的那种心里的信仰。
于连看到在这方面就连那些最世俗的农民也比他强,感到很懊恼。他们一副从容的样子,那是有足够的借口的。那种比呈现一种随时准备相信一切包容一切的奋不顾身的信仰的面容,我们总是能在意大利的修道院里看到,奎尔契诺已利用他的教堂画为我们这些凡夫俗子留下了美的标准,为了有这样一张面容,于连何种努力不曾做呢?修士们只有在重大的庆祝才能吃红肠配酸白菜。
于连的同学发现他对这种快乐毫无感觉;这是他的最重大的罪过之一。他的同学们从中看到了最笨且长丑露的一个特征,再没有比这给他惹到更多的敌人了。“看这个大财主,看这个不可一世的家伙,”他们说,“他假装蔑视最好的伙食,红肠配酸白菜!呸,无赖!”
“我的同学是一些年轻的农民,对他们来说,无知是他们的好处。”于连在发泄不满的时候大叫,“他们到了神学院,并没有世俗的思想要老师来训导,而我带进神学院的世俗思想却数不胜数,无论如何,他们都能从我面目上觉察出来。”于连用一种接近嫉妒的专注观察那些进神学院的年轻乡巴佬中最粗俗的人。当他们退却粗布上衣换上黑袍子时,他们的教育就只有无限地崇拜金钱,如向弗朗什一孔泰人所说的一样,干爽流动的金钱。这是对金钱崇高观念的,未被亵渎的表达形态。这些神学院学生与伏尔泰小说中的主人公很雷同,他们的快乐首先在于吃得好。于连发现他们几乎所有人都对穿细呢料衣服的人有一种天生的敬意。
有如此想法的人对公平分配,例如法庭赋给我们的那种公平分配,进行恰恰相反恰如其分的评价,甚至低估其价值。他们背后总是说:“跟一个大块头打官司能有何用处呢?”“大块头”是汝拉山区的土话,意思富人。政府是最富有的,他们到底多么地尊敬,大家评定吧!一谈到省长的名字,就须给以表示敬意的微笑,否则,在弗朗什一孔泰的农民看来龙去脉,就是一种轻率失礼,而轻率失礼在穷人那里马上就会受到没有食物的厄运。起初,于连因觉得受人蔑视而觉得喘不过气来,后来他却有了同情之心:他许多同学的父亲在冬天的黑夜回到茅草屋时,总是没有食物,没有栗子,也没有土豆。“在他们看来,”于连想,“幸福的人应当是刚刚吃过一顿美餐的人,再者是一个有一件像样衣服的人,这有什么不可思议的呢?我的同学们有伟大的志向,这就等于说,他们在教士这职业中感觉出一种长时间的幸福:吃得好,冬天有一件暖和的衣服。”偶尔于连听见想象力极其丰富的年轻同学跟同伙说:“我怎么不能像西克斯特五世那样当教皇呢?他也放过猪呀。”
“仅是意大利人才能当教皇,”那同学说,“但是在我们中间必须要靠抓阄来判别谁当代理主教、议事司铎要么是主教的。夏隆的主教p先生就是箍桶匠的儿子,和我父亲干的是相同的工作。”一天,当正上教理课时,彼拉神甫吩咐人去叫于连。可怜的年轻人很快乐能摆脱他身陷其中的那种肉体和精神的地方。在院长先生那里于连又遭遇了他进神学院那天使他不安的那种接待。“给我解释明白写在牌上的东西。”院长说。那眼神盯住于连,于连迫切想找个地缝钻下去,便念道:“阿芒达·比奈,长颈鹿咖啡馆,早餐前。说你从让利来,是我母亲那边的表亲。”于连清楚危险有多大,卡斯塔奈德神甫悄悄从他那儿盗走了这个地址。“我来这里之前,”他答道,只瞧着彼拉神甫的额头,因为他害怕他那锐利的目光,“我胆战心惊,谢朗神甫曾跟我说这是一个充满了揭发和各种坏事的东西;同学之间的侦察和揭发得到认同。上天也正愿这样,用于向年轻的教士们展现生活的真实,引起他们对尘世及其虚伪的讨厌。”
“您敢在我面前说恭维的话?”彼拉神甫爆跳,“小东西!”
“在维里埃,”于连接着冷静地说道,“我的哥哥有了恨我的借口就打我……”
“谈正题,谈正题!”彼拉神甫高喊,气得爆跳如雷。于连一点儿也没被吓倒,接着讲他的故事。“那天我到了贝藏松,接近中午,我想吃饭,就迈入一家咖啡馆。我心里充满了对这种庸俗地方的憎恶,不过我想在那儿用餐要比在旅馆节约。一位太太,看上去不像铺子的老板娘,见我初来这里的光景,就动了怜悯之心。她对我说:‘我很为您不安,先生,贝藏松的坏人很多。如果您不幸遭遇了什么,就来找我吧,八点之前叫人到我这儿来。假设神学院的看门人拒绝为您跑腿,您就说您是我的表亲,从让利来……’”
“您这番油嘴滑舌是要查证的。”彼拉神甫说道,他已烦躁了,在房间里来回的走。“回自己房间去吧!”神甫追随于连,将他锁在屋里。于连马上检查箱子,那张要命的纸牌异常细心地藏在箱底的。箱子里一样不少,不过有地方动过了;不过他的钥匙是从不离身的。
“多么幸运。”于连想,“在我还是稀里糊涂的那段时间里,卡斯塔奈德神甫经常仁慈地准我外出,我从没接受,现在我知道这好心意味什么了。如果我忍受不住诱惑,换了衣服去见美丽的阿芒达,我可就完了。他们一直没机会用这种办法从所获情报中得到好处,为了利用这份情报,就拿它做了告密材料了。”两个钟头过去了,院长派人来叫他。孩子,你太大意了,不应该保留这样的地址,它将给你带来严重的后果,说不定在10年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