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六章：人和鬼
“爸爸爸爸，我们为什么要抓鬼啊？”那是四岁时候的马江元，头发卷卷的，身边还有一个跟他头发一样卷，又打扮得邋里邋遢的男人，那是马江元的父亲。那时候，马江元的破布包还在父亲的身上，他还只会手掐剑诀、脚踏七星。那是他学道第一年。
父亲抚着马江元的脑袋，和蔼地说:“因为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不是鬼应该涉足的，它们有属于它们该去的地方，它们在不属于自己的世界，我们就要负责送它们回去。”
“那既然有一个世界属于它们，它们为什么还会在不属于它们的世界里啊？”
“因为很多原因吧。”父亲说，“等你做完晚课，爸爸再告诉你。”
“好！一言为定哦！”
马江元拉起爸爸大大的小指拉钩钩。
“那……爸爸爸爸，鬼也有好坏吗？”
“那是当然的。”
“可我们今天抓的大哥哥不像什么坏鬼啊，他只是想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这样我们也要抓吗？”
父亲微微沉思，很快就有了回答：“想要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并没有错，但今天的大哥哥已经变成了鬼，鬼想要和人在一起，就是错的。”
“我明白了！人和鬼，是不能在一起的，对吗？”
“对！”
马江元很认真地记下父亲的话，一晃十年，在他十四岁的时候，和自己的师弟一起围住一个落魄的女鬼，他们的师兄在旁边发出歇斯底里的叫声。
“放开她！你们放她走！”年长五岁的师兄试图从马江元和另一个师弟将他捆绑的绳索中挣脱，但无论怎么做，都是无劳无功。
马江元认真地回头，对师兄说：“师兄，清醒一点！姑且不说你是道门中人，就算你是普通人，但她是鬼，你们是不能在一起的！”
“马师兄，我们抓她，不仅仅因为她是鬼，更因为她不能跟师兄在一起吗？”师弟悄悄地问马江元。
马江元一口咬定：“那是肯定的！从小我爸就告诉我，人和鬼是不能在一起的，鬼有自己的去处，不能和人一起生活！”
“凭什么？”师兄还在咆哮，“凭什么不能在一起？你们有什么权力干涉我和她的私事？纵然要死，要豁出性命，我也愿意和她在一起，你们凭什么阻挠？”
师弟半惋惜半害怕地说：“马师兄，你说得对，人和鬼就是不能在一起的，师兄现在都要疯了！”
“那我们快把这个女鬼抓起来，救师兄吧！”
他们轻易把女鬼抓了起来，虽然没有将她打得魂飞魄散，但当着师兄的面超度了女鬼，师兄悲痛欲绝，在这件事之后，离开了师门，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任何消息。
又过了五年，当马江元仍然站在当初那个师弟面前的时候，师弟的身旁多了一个人影，或者说，鬼影——一个如花似玉的女鬼。
“人不能和鬼在一起吗？”师弟问，“马师兄，你没觉得这一切很不公平吗？既然相爱，双方是否属于同一个世界，又有什么关系？”
“师弟，当年是你和我一起断绝师兄念头的，为什么你现在自己冒出来了这样难以理解的想法？”马江元问。
师弟摇头：“师兄，你听说过白娘子和许仙的故事吗？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既然人与蛇、人与妖也能在一起，既然能用千百年的修炼来换取今生的一份缘，为什么就不能在一起？”
“白娘子和许仙？那只不过是民间传说而已，我们都是道门中人，要科学对待这些传说，不能胡乱迷信，会害死人的！”马江元说。
师弟冷笑：“既然能够在一起，死不死又有什么关系？如果不能在一起，生不生也没有任何关系！”
马江元皱起眉头，他的师弟最后一次问他：“马师兄，我打不过你，所以只问最后一次，你是否愿意成全我们？”
马江元沉吟：“师弟，人和鬼，是不能在一起的！”
师弟微微一笑：“好！”他将早已藏好的短刀插进了自己的心脏，一刀下去，他身旁的女鬼哀嚎，马江元愣愣地待在原地。
师弟的魂魄在师弟死了之后很快离开身体，他的魂魄紧紧拉住女鬼的手，安抚还在痛哭的女鬼，同时问马江元：“师兄，现在我们能在一起了吗？”
马江元没有回答，他呆呆地站着，等到师弟和女鬼一起在眼前消失，等到日出日落三天三夜，他才终于抱着师弟的尸体回到道观，从那天之后，他再也没有回过这个学过艺的地方。
马江元的脚步忽然停下，他的思绪从几年前师弟的尸体上跃回，他看着戏台上的戏子，心里忽然有一个声音在喊：“人和鬼，是不能在一起的！”
戏子在台上露出疑惑的表情，她微微歪着脑袋，看紧了马江元。
“人和鬼啊……”马江元会心一笑，悄悄伸手进自己的破布袋，将几张黄符掏出落在地上，快步跑到戏台前，只将手按在戏台边沿轻轻用力，整个人已经跳上了戏台。
“相公，今天愿与奴家唱哪一曲？”戏子仰头望着马江元，说话时已经拉住了他的手。
她在眸里含情，她在眸里含笑，她在眸里映着他的容貌。
马江元同样含情脉脉，但他却还是微微摇头：“我不适合唱戏，我适合听戏。”他盘膝坐下，仰头托腮，望着戏子。
戏子一直轻佻的表情缓缓变得沉稳，她的嘴唇微微而动：“相公是真的喜欢听戏吗？”
“以前或许不喜欢，但现在是。”马江元如实回答。
戏子的脸上这才浮现一丝喜悦，但她还是不肯轻信，问：“相公说的，可都是实话？”
“句句属实，绝无虚言。”
“相公愿听，奴家唱与相公听。”
马江元用力点头，戏子轻转过身将长袖舞起，踮脚退到戏台的另一侧，又将双腿微曲，手缓缓抬起，唇中念白：“相公，今晚这一曲，是《梁山伯与祝英台·吊孝哭灵》。”
她身又一转，不知从何处取出一条白粗麻布，将麻布缠在额头，眼眶顷刻红肿，一声情呼：“梁兄——啊，梁兄——”
“一见梁兄魂魄消，不由我英台哭嚎啕。楼台一别成永诀，人世无缘同到老。”
她唱时，声音凄凉，泪如雨下，一声一声的“梁兄”，一声一声的爱意浓浓。
马江元盘膝听着，有风吹来，他的身形微微而动。
一折子已经唱过，《吊孝哭灵》已经落下，戏子扶在戏台的柱上，久久不能自已。
锣声鼓声忽然又起，二胡低如哭泣，戏台之后忽然又冲上来一个老生打扮的模样，他在戏子身后抬手一指：“英台，这般时候你为何还不梳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