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一步之遥
在甘肃闹的矛盾最后还是翻篇了。许颂苔心里有愧,买了一大箱两人都爱的杏皮茶回来弥补,郑重保证绝不再撂下裴东鹤,每天勤勤恳恳陪裴东鹤练功,还跑到大一教室给裴东鹤撑场面。
裴东鹤最注意形象,受不了许颂苔当着众人面对他过度关切,即使还耿耿于怀,也招架不住接受了道歉。
天气越来越热,两人的关系也好像回到了热恋之初。
七月末的夜晚,他们在学校电影院看一场关于留守儿童的纪录片,看完又到学校附近大排档吃宵夜,喝了点小酒,顺带聊起刚才的片子。
许颂苔说自己小时候只担心作业写不完、考试考不好被父母骂,这些孩子却从小与父母分离,不记得父母长什么样,每天还要一大早起床走很远的路去上学,在昏暗狭窄的屋子里写作业。城乡差距太大了,一代留守儿童就这么成了经济发展的牺牲品,童年缺失的爱与关怀恐怕很难再补回来。
裴东鹤顿了顿,说没想到村里的生活那么苦,小孩上学要走长长的土路,下过雨后土路变成烂泥路,鞋子裤子全被弄脏,只能在水洼里凑合洗洗。还有那个每天帮奶奶做家务、舍不得花钱买零食的小女孩,奶奶接受采访的时候却希望女儿能再生个儿子,觉得有儿子才能扛起整个家。
许颂苔说是啊,儿子又有多大用处,很多家庭的顶梁柱不都是女儿嘛。
两人都叹了口气,碰一碰杯,在热闹的夜市里沉默下来。
片刻后,裴东鹤又说起片中那个为小鸟做坟墓的女孩,说她眼含泪水、认真把草叶插在小鸟的“坟墓”上时,自己心里也有点难过。又说羡慕那个家里有狗的男孩,如果自己小时候能有只小狗或小猫就好了。
许颂苔先是赞同,随后轻轻笑起来,说裴东鹤身在福中不知福,竟然羡慕人家留守儿童。
裴东鹤说物质条件当然是我好得多,我也不是羡慕这个。
许颂苔又抿了口酒,托着下巴歪头看他,喉咙里发出疑问的声音,很慢地眨眼,像在询问。
裴东鹤摸出口袋里的烟盒想点一根酝酿情绪,顺势讲讲自己的童年,但见许颂苔明显有了醉意,好奇的眼睛越眨越慢,几乎就要完全阖上了,于是把烟塞回口袋,伸手捏捏许颂苔的红脸,柔声说:“走吧,回家睡觉。”
安顿好许颂苔以后,裴东鹤冲了个澡,穿着睡衣走到阳台,这才点了根烟,托着烟缸俯视脚下的城市夜景。
今晚的纪录片内容明明离他那么遥远,那些孩子的状态却无法不勾起他埋藏已久的过往。
他想起那个又大又空的西式别墅,浮夸的枝形吊灯与旋转楼梯,踩上去没有声音的地毯的触感,抽屉里小本子上记录的时间……
如果说农村留守儿童的父母背井离乡到城里打工,是为了给孩子提供更好的生活条件,裴东鹤幼时已经拥有很多人永远不会拥有的优渥生活,父母整天不在家又是为了什么?
时间倒退几十年,裴东鹤的父亲裴思贤是广东渔村出身,家里姊妹兄弟众多,为减轻家里负担,十几岁就跟同乡跑去香港打工,从建筑工、小贩、流水线工人干到餐馆墩子,某天去附近大楼送盒饭时,恰巧被在那儿拍戏的导演看中,由此走上演员之路。
凭借硬朗帅气的长相与粗犷的男子汉气概,裴思贤短短五年就成了有名的型男打星,拿到第一座影帝奖杯,三十多岁结识了第一任太太并结婚,很快有了个女儿。
也是那几年,国内刮起一股港陆合拍电影的潮流,裴思贤也接到邀约,与大陆冉冉升起的新星宋美玉共同出演影片《游龙嬉凤》,在片中饰演一对从对手变为情侣的顶级杀手。
宋美玉是重庆人,表演科班出身,因为名字里有个“玉”,又是以清纯少女形象出道,所以被一些男影迷称为“玉女”。《游龙嬉凤》是她主演的第三部电影,也是她渴望已久的转型之作。
从玉女到杀手,从纯真无害到性感危险,这种反差本就令人欲罢不能,再加上英俊有型、动作片经验丰富的裴思贤,两人联手堪称珠联璧合。
《游龙嬉凤》上映没多久就引爆舆论,成为当年影视行业的热门话题,不仅拿下几个大奖,票房空前绝后,还让无数观众爱上了裴思贤与宋美玉这对银幕情侣。
当时的娱乐杂志都说,宋美玉第一次拍动作片就能打得有模有样,全靠裴思贤手把手传授经验。也有八卦小报言之凿凿,说两人因戏生情,陷入不/伦/之/恋。
外界揣测纷纭,人人都说得如临现场,真相却一直云里雾里。只知道一年后,裴思贤支付了大笔抚养费与太太离婚,女儿由太太抚养。
又过了半年,裴思贤与宋美玉公开恋情与婚讯,cp粉大喜过望,婚礼当天自发聚在举行婚宴的酒店周边拉横幅送祝福。
婚后几年,裴思贤与宋美玉频繁高调秀恩爱,从海外度假、游艇观光、出席友人聚会,到一同创立慈善基金会、给大陆希望小学捐款、参与各种公益活动等。次数多了,媒体口径也从“宋美玉是小三”“裴思贤搞外遇抛妻弃女”逐渐转变为“裴宋天作之合”。
虽然在人前甜蜜,裴思贤与宋美玉的婚姻实际还是聚少离多。
宋美玉多数时间在大陆拍戏,27岁凭借一部剧情片拿到影后,之后转战电视剧,收视率有好有坏。裴思贤则在90年代末急流勇退,不再演戏,反倒开起了影视公司,还利用各种资源把生意重心转移到大陆,对外宣传是要与妻子团聚。
他们在京市常住的别墅远离市中心,环境幽静,附近有生活所需的各种配套设施,还有全市闻名的国际学校,从幼儿园到高中,不少政要、富豪、明星的孩子也在这里读书。
宋美玉年近三十岁生下裴东鹤,休养不到半年又回去继续拍戏,堪称业内劳模。裴思贤整天东飞西跑,到处谈生意做项目,一家人说是生活在一起,其实都是各顾各的。
父母长期不在家,年幼的裴东鹤自然只能丢给保姆照料。
家里的别墅很大,室外有花园、泳池,室内按宋美玉的喜好布置得富丽堂皇,裴东鹤的儿童房摆满最新款的玩具,大人的娱乐室旁还有设备昂贵的家庭影院。
虽然成长环境再好不过,但裴东鹤从懂事起就很少见到父母了。他们好像永远都在忙碌,只是偶尔带着礼物回来,摸摸他的头,感叹他长得真快。
裴东鹤也曾把保姆和管家当成父母,以为裴思贤和宋美玉只是来做客的亲戚。
再长大一点,知道鲜少回家的那对男女才是正牌父母,裴东鹤就开始在本子上记录他们每次回家的时间,试图从中找到规律,最后发现并无规律可言。
某天夜里,宋美玉刚拍完戏返回京市,回家后推开儿子的房门,坐在他枕边端详半晌,叹了几次气,才轻轻把脸贴在小裴东鹤脸上,摩挲了片刻才离开。
裴东鹤其实从她推门那刻就醒了。家里长年寂静,导致他对轻微的响动也十分敏感,但他直觉自己此刻应该装睡,于是闭着眼感受这位母亲奇异的举动,小小的脑袋瓜里满是不解。
她这样是因为爱我吗?
如果是,那为什么不多陪陪我,像其他母亲一样对我温柔地笑?
裴东鹤从小就上了很多兴趣班,大都是裴思贤让人给他报的。用裴思贤的话说,自己当年家里苦,没条件读书,更没条件学这学那,如今赚了钱,自然要让儿子赢在起跑线上。宋美玉倒没有太多想法,说只要孩子开心,怎么都行。
裴东鹤很听话,为了让父母高兴,他们报什么班他就学什么,从少有人接触的马术、冰球、击剑到大众选择的钢琴、美术、篮球、舞蹈,他几乎试了个遍,偶尔遇上特别喜欢的,也不会表现出明显偏好,只因担心父母另有安排。
裴思贤自己是因为拍戏走红赚了第一桶金,并在这个圈子里发了大财,所以希望儿子以后也走这条路。这么多年下来,他见识了各种牛鬼蛇神,自然也看过不少二代,知道外貌和气质对普通演员重要,但对有背景的人根本不是门槛。裴东鹤完美遗传了他跟宋美玉的优点,从小就是漂亮孩子,哪怕将来长开了不尽如人意,想来也能达到演艺圈的平均水平。
所以到裴东鹤读小学的时候,裴思贤就给他指定了必学项目,马术和声乐。说马术学好了方便以后拍古装戏,声乐学好了可以发发专辑,最好是再学个乐器,自弹自唱更加分。
裴东鹤自然是照他说的做。一开始上马术课的时候,他跟自己选中的小马熟悉磨合就花了好几周,还被一起上课的小孩笑话。裴东鹤也不气恼,每次上课都提前一小时到马场,摸着小马跟它说话,帮它戴笼头、备马鞍、戴护腿,牵着它熟悉场地,上完课又给它卸鞍、卸护腿、刷毛、抠蹄。小马接受他之后,裴东鹤就迅速上手,人与马配合默契,无论平地、舞步还是过障碍都学得很快。
裴思贤偶尔回家那几天,裴东鹤就跃跃欲试地想给他展示自己新学的马术,得到一句认可或夸奖。但裴思贤总是嘴上夸他厉害,实际并不愿意去马场看儿子,说那里又臭又脏,让他想起小时候帮父母卖鱼的市场。
音乐方面也是一样。裴思贤让裴东鹤选乐器时,裴东鹤选了钢琴,因为他记得宋美玉演过一个想成为钢琴家的穷女孩。小孩子分不清现实与电影,模糊了角色与真人,就觉得母亲大概也是想学钢琴的,自然而然就选了它。
裴思贤也觉得钢琴好,看着贵气,于是给他买了台更昂贵的施坦威摆在客厅,让裴东鹤勤加练习。裴东鹤确实练了,除了老师来上课的时间,自己也不忘用功。
裴思贤回家那几天也看到裴东鹤在客厅练琴练唱,一开始还挺稀罕,但听得多了,发现他练来练去都是那几首,很快就厌倦了,甚至嫌吵躲去家庭影院。
时间一长,裴东鹤也看清了父亲的本质,意识到他的话只能信一分,他的关心也当不得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