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还卧深谷中(二)
白云还卧深谷中(二)
“阁主莫要说笑,少时胡言,做不得数。”凌无非的笑意,礼貌中带着些许疲惫,“何况得她青眼,乃我之幸,诚不可辜负。”
“哈哈哈……”女子笑得前仰后合,随手将手里的册子扔到一旁,摇头说道,“你这人变得一点儿都不好玩了,枉姐姐那时还一心想着你。无趣无趣,当真无趣。”
她一个旋身在箱子上坐下,微微一拢发髻,道:“不过这倒是证明,我孟柳兰的眼睛没出毛病。近来坊间传闻,果然只是些无中生有,凭空捏造的谣言。”
“如此说来,孟阁主都知道了?”凌无非并不见外,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眼前这个女子,曾是江淮第一名伶,一曲缠头万贯,惹无数艳羡。可她却早早收了山,暗里开了这闻香阁。
天底下的戏折,没有一出是她未过手的,也没有哪一出戏的笔者,是她不知道的。
孟柳兰唇角一弯,朝他伸出右手,掌心向上,屈指勾了勾。
凌无非不动声色,掏出一张面值百贯的飞钱递了上去。
孟柳兰两指拈过飞钱,随手插入裙头缝隙,仍不忘调笑:“当年要是没拒绝姐姐,哪还用得着花钱买消息?”
凌无非微垂眼睑,略一沉默,转而笑问:“闻说孟阁主已觅得良人,不会是假的吧?”
她这一如既往的习惯,时不时脱口而出的调笑,实在让他不得不找话噎回去。
“你猜?”孟柳兰愈觉无趣,拂袖起身,拿起方才随意搁置的那册书卷,往楼梯上走,收敛容色,慢条斯理说道,“那些戏码最初的话本,只在江南道一带流传。说的是你冷漠成性,以她曾是天玄教妖女为由,百般冷待,迫得她出走,要与我断绝情分。”
说着,她微微一顿,又道:“可这种戏码,实在不够刺激。”
凌无非略一擡眼,缓缓站起身来。
孟柳兰掩口一笑,媚眼如丝流传:“世人最爱看的,当然是那起伏跌宕,叫人听了心绪百转,为之牵肠挂肚的戏。这种戏里的男人嘛,坏了,就得坏到底——花天酒地,暴虐恣睢,人前守礼自持,人后却对至亲至爱百般虐待盘剥,更何况坊间早有传闻,说你——”
她故意停下话,望着他含笑不言,见凌无非神色如常,方继续说道:“十分真话、假话,素无人信。可若是三分真,七分假,便有意思多了。不论什么样的人听了,都会当真的。”
“所谓三分真,便是说她出走,还有那一身无人可及的武功吧?”凌无非目色清正,平静问道。
“那你可有对她不住?”孟柳兰饶有兴味问道。
“最初的话本内容,大多是真的。”
“你当真嫌弃她出身?”
凌无非摇头:“我忘了她,百般冷待怀疑,伤了她的心。”
孟柳兰侧身伏栏,食指轻敲下颌,居高临下朝凌无非望来,眼色意味深长。
“我待她不好,令她对我失望。本想求她回头,却三番四次说错话,反令她下定决心要与我恩断义绝。”凌无非目光坦然,却掩盖不住藏在眼底的失落,“我想知道谣言从何而来,背后之人目的何在。也不想再因我的疏忽,我的不作为,让她再受伤害。”
“可如今这些话字字句句,所诋毁的都是你的名声。她由始至终干干净净,究竟哪里受了伤害?”孟柳兰收敛笑意,道,“戏中称她武功卓绝,却因顶着你妻子的名分,处处被你压制,怕是早就不甘心了。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
“你想说什么?”凌无非眸光微敛。
“这谣言,从仙霞岭一带而来。寻了江南一带几个最好的笔者,写下那些折子,四处传扬。”孟柳兰说着,从那书册里拈出一页折得整整齐齐的纸笺,朝他抛来。
凌无非接在手里,倏地一愣:“这么快?”
孟柳兰笑容意味深长。
凌无非被她这么看着,忽地像是明白了什么,如坐针毡似地避开她的目光,将那张纸笺抖开,看罢,眉心陡地一沉:“落月坞?”
“你与叶惊寒不睦,我没记错吧?”孟柳兰道,“还有你家娘子,虽是天下第一张素知的传人,前半生却籍籍无名——”
“你想说什么?”凌无非眼中显有不快。
“那位叶宗主,似乎很喜欢你家娘子。”
“你怎么什么都打听?”
“喜欢你呀——”孟柳兰笑眯眯道,“自己的丈夫名声不好,断绝情义,再寻出路也都顺理成章。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目的,非得毁了你不可?”
“你把她看成什么人?”凌无非终于按捺不住眼中愠色,“她天性温良,再如何恨我也绝不可能用如此阴损的法子。”
言罢,他折起信笺,往袖中一揣,对她略一施礼,道:“佣金已结,在下所求之讯,孟阁主既已给了我,便算两不相欠。”
“告辞。”
凌无非说完这些,便即转身,大步流星离去。
孟柳兰怔了一瞬,头顶瞬间窜起一团怒火,待他背影消失,狠狠啐了一口,呸了出来:“什么东西?”
还真当老娘惦记了他九年不成?
权当旧友之谊,好心提醒,却被当作驴肝肺。
晦气的东西,不如死在外头得了。
凌无非心口如一,对沈星遥的为人深信不疑,却不知这些谣言,的确与她息息相关。
只是如今外界盛传的那些故事,与她事先所想,完全不同。
然话已出口,如今也无甚必要另作更改。横竖前事已定,夫妻终成陌路,往后他要如何看待她,都已与她无关。
深山幽谷,秋风渐歇。撕碎的云霞像散落的棉絮,东一块、西一块,染着余霞的金,烧得天幕斑斑驳驳。散落下破碎的金光,笼罩着山谷深处静谧的竹林。
竹林外是间简易搭建的竹屋,沈星遥独坐竹屋外长椅上,阖目冥想。屋旁突兀地生长着一棵高大的槐树,树荫如巨大的伞盖,刚好够她乘凉。
更漏点滴流尽,夕阳沉落山头,暗蓝的天一层层染了墨,变得漆黑。弦月清光疏冷点缀重山,幽暗的影子恍若巨兽匍匐,风也渐渐息了声。
一道佝偻的身影翻跃层叠竹叶的海,栖落老槐树顶,悄然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