菖蒲花生月将满(三)
菖蒲花生月将满(三)
沈星遥说这话时,已然调动气息,一力贯于右臂,竟生生将那数十斤的铁链缩回墙内部分扯出一大截,眨眼间便卷上了面前祭司的脖颈。寄生在他体内的藤条顿时凶横起来,如长鞭一般,猛地朝她头顶抽来。
“沈星遥!”凌无非被她这近乎找死的自救方式吓得魂飞魄散。可他被困笼中,帮不上她半点忙,一时之间心急如焚。
然而话音落地,那段藤条便已被沈星遥死死攥在了手里。
“那么大个活人我都瞧不上,难道还会要个死人?”沈星遥话音冷厉。
她一条胳膊承受着数十斤的铁链重量,早已不堪,仍旧顶着重压,掌心陡然翻转,借助铁链回收之力,竟将这藤条寄生于那祭司体内的一端连着血肉扯了出来。
祭司发出惨叫,藤条另一端却已被她一力震断,留下与铁链一般长的一截,猛力抽向石室角落里的一刀一剑。
她身上本就已被那藤条剥得只剩中单,这一连串举动大开大合,将腋下岌岌可危的系带震断,衣缘贴肩滑落。一时之间,肩背尽已裸露在外,只剩下单薄的小衣笼盖禁区,系带松松垮垮,摇摇欲坠。
凌无非不敢多看,眼见藏凛已滑至笼边,登即卧地,顺势拔剑出鞘,斜扫上挑,使出一记“危楼”。
藏凛剑心乃为玄铁所铸,削金断玉,无往不利。一剑破空扫出,冷光迅疾如电,登时破开牢笼。
凌无非一个翻身滚出笼外,眼见无数藤条铁锁已密密麻麻缠上沈星遥周身,当即踊跃起身,疾斩数剑劈断这无休止的纠缠,反手飞快解下氅衣,裹上她身体,接在怀中,纵步落地。
碎藤落地,转瞬枯萎。被斩断的铁链纷纷砸落,动静非比寻常。一阵“雨”过,十二根石柱只剩七根屹立,当中盛放“神兽”与石台下的水晶棺尽已碎裂。
也正是这一纵跃落地,他才看清那棺椁里装了什么,脑中纷乱涌起一连串的粗话,终究还是被理智压了下去,提剑指向祭司,朗声喝问:“喂!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在这装神弄鬼害人性命有何目的?”
沈星遥从他怀里跳了下来,匆匆扯下裹在身上的氅衣重新穿好,俯身拾起了刀。
适逢此时,那个虎头人身的妖物顺着石柱倾塌的斜角翻出冰棺,叽里咕噜滚至二人脚边。
“这是……用人和虎的尸首缝起来的样方?”沈星遥低头看了一眼,倏然蹙眉。
凌无非垂眸一看,果真瞧见那神兽“样方”上,不同动物肢体的衔接处有缝线——
将人与兽类肢体拼接成传说中的神兽,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干出如此丧心病狂的行径?
再看那个悬挂在藤条上,满天乱飞的祭司,也像极了一个傀儡,肉身血脉与藤已融为一体,分不清到底是人的意志操控了藤,还是藤树在操控人。
祭司并不回答问话,转而仰面朝天,张开双臂。一道宽逾一丈的石门自石室后侧打开,大波人潮鱼贯而入,仔细一看,这些人竟无一健全,要么没有胳膊;要么断了一条腿,在地上爬行;更有甚者,心口空缺老大一块窟窿;又或头顶被扒了一大块皮,露出猩红的头骨和血肉。
这些“怪物”,都已没了气息,每个“人”的伤口,都挂着一只颜色猩红,形似腐肉的怪虫,与上回沈星遥刺伤“贺尧”时所见的心蛹极其相似,唯一不同之处,是这些寄生之物,比心蛹多了一条“尾巴”。
再看那祭司,已然循着藤条走势撤回上方小门内。墙周大门小门尽数闭合,令二人陷入重重围困。
沈星遥在心里直呼晦气,回身看向那些肢体残缺的活死人,只疑心自己是不是患了癔症,转头看了一眼同样震惊的凌无非,绝望长叹,认命似的拔刀出鞘,斩向扑面涌来的“人”群。
刀锋起落,斩断残肢无数,却不见一滴鲜血。
“凡使十二神追恶凶。赫女躯,拉女干,节解女肉,抽女肺肠,女不急去,后者为粮……”沈星遥默念《后汉书》中相关记载,脸色越发低沉。
鬼神逐疫,剖心挖肝,种种怪力乱神,原都只存在于古籍传说之中,当真到了眼前,诸多殊形诡色,光怪陆离之相,伴着熏天的恶臭气息,着实令人不寒而栗。
二人走往江湖数年,再多怪事也见过,却无一次遭遇如今日这般离奇。
沈星遥提气旋身,一刀斩落一“人”肩头断肢缺口附着的怪虫。怪虫落地,断了寄生的残缺肢体摇晃了几下,轰然倒地。可那团烂肉似的东西竟还未死,顺势猛地弹起,直逼沈星遥面门。
“小心!”凌无非大惊失色,飞快抢至她跟前护住,一时仓促,小指贴着她手中刀刃擦了过去,溅出几滴鲜血,刚好沾在那怪虫身上,发出一声长嘶,萎缩成一团皱巴巴的干皮,“噗”地落地。
沈星遥只觉不可思议:“它们……怕你的血?”
凌无非有所领会,目光飞快扫过尸群,将剑一横,左掌握上锋刃,只听得极细微的一声呲响,掌心皮肉划破,汩汩鲜血顺着伤口流淌而出。
他左掌自剑格处起,平平抹至剑尖以血遍染剑身,旋即飞身而起,纵步跃入一片黑压压的活死人潮。袖袂随步履翻飞,被海水泡白发皱的衣摆融入光影,似飞鹤一般。
沈星遥略一晃神,目光甫定,眼前又是黑压压的一片人头,。想起方才险些被虫寄生之景,当即还刀入鞘,反手挽花荡开一片劲风,震退尸群。
地下石室昼夜不分,刀光剑影如电光流散在冲天的怪声里,终而归于死寂。
凌无非以剑支地,自满地横尸间缓缓站起。沈星遥看着他的背影,焦躁不安的心神竟莫名平复了下来。
他跨过尸山,快步朝她走来。沈星遥默不作声从地上拾起被藤条撕坏的衣裳,帮他拭去剑上的血。
“星遥……”
“为何会如此?”沈星遥看着旧衣上的血迹,颇感疑惑,“你的血……”
“想是雪菖蒲的效用。”凌无非想了想,认真答道,“柳叔说过,那时我正值毒发,性命攸关。他刚把药带回来,不及熬煮炼制,只能生服。许是因此,药效才分外持久。”
“哦。”沈星遥答得颇为敷衍,即刻扔下旧衣,转身走开。
凌无非跟在她身后,走到刚才“飞”出祭司的那面墙前。
石室内早已灯火通明,这面墙上雕刻的花纹也都清晰出来,画上是一棵——不,与其说是一棵树,倒不如说是千万根藤条缠绕而成的躯干,树顶叶冠茂密,枝叶错综复杂,幻化出一张人脸。
沈星遥盯着壁画看了许久:“……扯淡。”
“你看,这藤条里面还藏着人。”凌无非指着话中藤树正中。
沈星遥仔细去瞧,果然在层叠包裹的藤条里找到一个形貌瘦小干瘪的人形轮廓,不由得蹙紧了眉:“这算什么?藤包裹着人,还是人就像个果子,直接从藤里长出来?”
“有些草木会捕捉虫蚁食用,只是寿数不长,又生得矮小……或许,真让它们长上千年万年,也会吃人吧。”凌无非这话说得犹犹豫豫,却也勉强能将画上奇景解释通顺。
“那,你觉得刚才那位‘方相氏’,到底是那藤的食粮,还是别的什么?”沈星遥擡眼问他。
凌无非想了想,回头看了一眼散落在满地尸首间的虫皮:“大概……”
不等他把话说完,沈星遥已伸过一只手,捂上他的嘴:“什么都别说了,不管遇上什么,逃不掉的,终归是徒劳。”
凌无非缓缓按下她的手,侧过身来,温柔与她相视,“还有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