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鲁珀特·帕罗特当即声明要提起上诉。大多数律师强烈反对,反对的理由包括:诉讼费用巨大,成功率低,耗时费力。他们都说:诉讼一定会旷日持久,而且要获取法庭记录得支付一笔不小的费用,且未必能拿到完整记录——因为在任何情况下,法庭都可选择性地提供记录。帕罗特说他自己就有一份完整的法庭记录,那是由阿夫拉姆·斯尼特金辛勤录下的一盘盘磁带。帕罗特立即请自己的秘书开始抄录录音内容。帕罗特还计划聘用一位新律师,因为戈弗雷·赫弗逊-布拉夫坚决反对上诉,也无意加入辩护团队之中,有人提及一个名字——约翰·莫蒂默,他既是一位年轻的剧作家,也是一个小有名气的离婚律师。一篇对陪审员们表达讥讽和不满情绪的报道开始在《泰晤士报》上刊登,文章写得很尖锐:“原来那些陪审员所代表的正是不折不扣的有常识的普通人。”一个声援艺术对抗法律攻击的基金会成立了,但公众的捐助热情不是很大。比起戈弗雷·赫弗逊布拉夫,塞缪尔·奥利芬特倒很赞成上诉,他花了不少时间仔细研读转誊自斯尼特金录音带上的法庭记录,帕罗特的秘书佩蒂·斯托特小姐的已处理公文篮里总是堆满了她整理好的法庭记录。但是,上诉有一个“小障碍”。塞缪尔·奥利芬特发现自己的当事人之一不见了——裘德·梅森在庭审结束后,趁帕罗特接受媒体采访时,去了厕所,之后就销声匿迹了。寄给他的信一封也没有被收取,他在艺术学校为美术系学生们担任人体模特的时段,也被一个新人填补,新模特是一个前拳击手,肌肉贲张,全身皮肤都是巧克力色。弗雷德丽卡没有心思倾听帕罗特埋怨裘德失踪带来的麻烦,毕竟她自己也是麻烦临头——利奥的监护权听证会转眼就该登场了。裘德那场输掉的官司,让弗雷德丽卡越来越泄气——本来她还不会像现在这么长吁短叹。她感到自己和裘德全都是顽皮的孩子,而顽皮给他们带来了惩罚,在接受了神秘莫测的成人世界那些神秘莫测的律法审判之后,她才发现原来他们的顽皮不叫顽皮,而叫罪大恶极。她同时也有了像孩子一样的感触:以前以为被逻辑操纵运转的世界,实际上是被世界自身的偏见、情绪制造出的系统所操控的,任何事都无法提前预测。她和裘德都被要求复诵对他们人生故事的一种滑稽模仿,用的是他们从来都不会用在自己身上的语言,然后被评判,被公布出种种缺陷。某种程度上,这一点也不重要。重要吗?弗雷德丽卡暗笑,谁在乎那十二个麻木不仁、群疑满腹的陪审员怎么看待《乱言塔》?谁在乎尊贵的赫克托·普拉姆法官大人对知识女性和服食春药后的性交有何看法?但转念一想,这些事情又的确重要——裘德的书不能再流通和被阅读,而且很糟很糟的是,利奥可能会从她身边被带离。
一开始,弗雷德丽卡从安西娅·巴洛的频频到访和好言规劝中得到安慰,这位巴洛太太高声欢呼自己和小利奥建立起真正友好的关系,在她口中,利奥是个“成熟的小大人”,利奥“不断给人带来惊喜”,再不就是“你一定非常以利奥为傲,瑞佛太太!”。后来,弗雷德丽卡因巴洛太太一天到晚引用诺里奇的朱利安[1]的话而恼火。巴洛太太动不动就挂在嘴边的是:“瑞佛太太,所有的一切都会好的,所有的一切都会好的,所有的事情都将尽善尽美。”
“你也不能确定吧。”
“我相信会是这样的。当然,朱利安夫人预言的是未来。瑞佛太太,你没有宗教信仰吧?”
“是的。”弗雷德丽卡嘴上乖乖回答,但心里面又开始发作:看吧,就算在我家,就算我只不过是对别人保持我的理性真实,我还是要面临评判,面临说不准会让我和儿子分隔的评判。弗雷德丽卡心不甘情不愿地对巴洛太太补充了一句:“但我姐夫是位牧师。”
“所有的一切都会好的,所有的一切都会好的,所有的事情都将尽善尽美——如果你把动机全部净化以后,置于切切恳求后的光洁心田上。这就是朱利安夫人得偿所愿的方式,要把动机全部净化。”
“我不是很懂你的意思。”
“哦,我只是在唠叨。瑞佛太太,你一定要为利奥往好处想,为可爱的利奥设想最好的未来。”
弗雷德丽卡头脑中闪过田园、马场、丛林、山冈的画面,这是一幅纯英伦风情的画面。她还看到,小黑马在蒙蒙细雨、飕飕劲风中,疾驰奔越过平原的英姿……
“没有什么最好的可以发生。”弗雷德丽卡说,“人生不是非黑即白,人生是一团混沌。大多数人的人生是这样的,但法庭上的人好像看不透这一点。”
“哦,他们当然看得透。你得记着,他们眼中的人生不是那些珍贵时刻中的奇光异彩。面对混沌就是他们的工作。你必须有信心。”
“可他们居然相信那几个女人的满口谎言,奥利芙、罗萨琳德和皮皮·玛姆特。”
“也许监护权听证会上会换一个法官啊,瑞佛太太,你一定要有信心才行。”
终究还是同样的一位法官。监护权听证会上,弗雷德丽卡见到的还是赫克托·普拉姆法官大人。这一次利奥也跟着出庭了,和巴洛太太坐在一起,听他的父母亲分别向法官陈述,为了他的福祉,他们都做出了怎样的安排。奈杰尔的律师在庭上展示了一些照片,有布兰大宅、果园、利奥的房间;还有一些哈梅林广场的照片:广场上到处是一些被丢弃的破床头床架和被雨淋到发霉的椅子。整个广场在篝火的映照下,亮得刺眼而可怕,火光摇曳之下,阴影处是黑人孩子们在跳舞。奈杰尔的律师说,利奥在布罗克斯预科学校和斯韦恩伯恩学校的入学事宜都已全部处理好。“可以向法官大人保证的是,此刻,进入20世纪60年代的斯韦恩伯恩学校,和《乱言塔》审判案结束后媒体报道中的斯韦恩伯恩学校已经有了天壤之别。总体上斯韦恩伯恩学校还是一所传统风气很浓厚的学校,但此刻与时俱进,变得很有前瞻性,各方面水准都有提高,管理方面也更加人性化。”奈杰尔的律师还说布兰大宅的三位女性也来到了庭上,且已经做好发言准备,她们很愿意向法庭介绍那个正等待着利奥回归的、充满温馨关爱的家园。律师补充道,布兰大宅本来就是利奥的家,利奥如果不是被母亲强行带走,现在还在那儿过得好好的。
奈杰尔开始陈述,他话很短却说理充分。他说利奥是他的儿子,作为一家之主,他感到能为利奥提供无微不至的关怀和衣食无忧的生活是很幸运的一件事。他说不怀疑前妻也同样用她自己的方式爱着利奥,但是他觉得前妻不是那种对小孩子感兴趣的女性。她不是多么了解小孩,所以建议她以探访的方式与利奥保持亲子关系,这种安排是适合她的,她自己也会满意,而且她可以拥有随时来探访的自由。奈杰尔还说,他对利奥和母亲现在的居住环境,以及利奥交到的朋友都不放心,他不想让利奥在那里长大。奈杰尔话说得很直率,他直接看着法官的眼睛,以男人对男人的方式推心置腹,虽然很自信,但也看得出他实际上紧张得不得了。
轮到皮皮·玛姆特,她说利奥的妈妈从来都不爱他,那个女人没有母性,那个女人只想让利奥恨自己的原生家庭。皮皮说自己才能算是利奥真正的母亲,在利奥生病的时候寸步不离地照顾,教他绑鞋带。“我在她只会‘瞪着眼看’,或者‘不开心’,或者‘阅读’的时候,代替她为利奥做了所有的事情。”
弗雷德丽卡被排在最后发言,她开始要说了,或者她开始尽量想要说点什么,可连她自己也听不到自己的声音。法官高高在上,眼睛一动不动地俯视着,那张又长又白的脸因为等不到她像样的一句话,皱缩成一张蹙额又焦躁的脸。
“请你说话。”
“很抱歉。我是想要说的,我想要说的是哈梅林广场已经不是照片中那样了,现在整个广场经过一轮改善修复,我们有了一块围绕着广场的环形草坪,广场中心用两色砖块摆成阴与阳的图案。那些垃圾也被清理了,这都是我们所有广场居民一起做的。”
“原来如此。”
“我们发觉了保持公共区域清洁的重要性——至少不能让它像以前一样脏乱。我也知道,我所做的任何安排都无法与布兰大宅现有的一切媲美,但我只知道,我不能让利奥回那里去,因为他想和我在一起,而我尽力做出了我认为最妥善最好的规划。同时,我不会放弃我的工作——尽管相比起男人,一个女人既要工作,又要独立照顾孩子,的确要更加辛苦。不过,我们有两个女人,我和阿加莎·蒙德,法官大人,我们是两个尽责的女人,两个能干的女人。我了解布兰大宅的人都很爱利奥,利奥也爱他们。我对家庭和传统这两个概念也很尊重,我来自一个书卷气的家庭,一个重思考的家庭。利奥的父亲认为,利奥的生活中应该有骏马和森林;对我而言,我对利奥成长环境的重视不亚于他父亲,我发誓要让利奥在一个各种书籍俯仰皆是的房子里长大。我对学校的要求也很高。抱歉,对我来说,把利奥这么小的小男孩送进一个集体寝室里睡觉,真是很不明智。他这个年龄的小男孩,应该待在家里,和妈妈在一起。法官大人,您也许不认同,但这是我的坚持,利奥是我的儿子,我在这一点上不能退让。我的父亲是个校长,他任职于一所寄宿学校,但校风自由,而且孩子们年纪也都比较大,所以在教育这一点上,我是有谈论资格的。”
弗雷德丽卡终于进入了“说话”的状态。“我知道在我说要好好承担母职时,受到了很多非难。法官大人,您就曾在离婚案的审讯中批评过我。您在离婚案上听到的一些证词是谎言,但离婚案已经终结,那都是过眼云烟了。努力谋生,再带大一个孩子,确实不是一个很理想的安排——但我已经下定决心不要任何付给我的赡养费,我不想要。这不是很理想,但这是我的抉择,我能做好这件事。如果我真的是他们口中所说的那种女人,我根本不会想拼尽全力去争取利奥。在离婚案的审讯过程中,您问我,出逃那一晚,我是否打算带他一起走?我说我曾考虑让他留下,因为我觉得他留下,对他会比较好,但他坚持要跟我一起走。请您一定要理解——这就是全部事实。我想过让他留下,但他做了选择。他是个多小的孩子啊,但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我不会再让他从我身边离开了,除非他向我开口。”她说。
法官问:“如果他真的向你开口?”
弗雷德丽卡说:“我想,我会倾听他的理由。他应该自由决定自己的去留……”
弗雷德丽卡突然难过得说不下去了。
普拉姆要求和巴洛太太单独对话,全部人离开法庭。过了一会儿,巴洛太太从法庭里出来说,法官要见利奥,所有人可返回法庭,唯独利奥被带到别处“玩耍”去了。真是漫长的等待,过了许久之后,法官才回到自己的席位上。弗雷德丽卡感到浑身不舒服。她感到自己的人生先行离开了自己,就在法官回来的那一刻,她觉得自己瘫软到无力控制。她曾是那么桀骜、凶猛、独立;她曾经是那么慧黠、自由、狂放,而她现在置身于一室人群之中,那群人都能施展各自的本事,对她的未来施加控制和影响。原来,那个此刻不在场的小男孩的权利与要求,比她自己的都更为重要。她脑中飞速倒带了一下:利奥是一场性行为的结果,奈杰尔确实给她带来过愉悦,但那些愉悦似乎和利奥一点关系也没有。她整个人呈现空白、虚脱的状态,断定自己的一切都会被剥夺。她恍惚着,甚至没有听到法官开始宣布听证结果。
“……这个监护权听证会里最主要的疑虑或最大的推定是:法庭会不会鉴于女性天生的母性特质,而倾向于母亲?毋庸讳言,从生理因素上推断,母亲能够较好地哺育、抚养儿童,幼童也需要母亲的切实关照——至少在童年前期或早期是这样。但是,瑞佛太太在那些对她不是特别友善的人口中,被描述成一个‘没有母性的女人’,的确,她不是典范式的母亲形象,但可被称为典范母亲的女性少之又少,却都能把孩子抚养成人。玛姆特小姐可以说是非常有母性,但瑞佛太太对照料儿子的玛姆特小姐毫无怨恨之心,尽管瑞佛太太自己的母职很大程度上被玛姆特小姐代为履行,而玛姆特小姐对瑞佛太太怀有明显的敌意,也对瑞佛太太的儿子有极强的占有欲,这种心态本席无法完全赞同。瑞佛先生一方提出了生动而有说服力的证据,向我们展示,瑞佛家是拥有古老传统的家族,这些传统需要儿子来继承。更令本席震撼的是瑞佛太太对自己家庭背景的描述,她相当有书香气息的家庭也有家风和传统,她想让儿子继承温和谦逊、知书识礼的气质也是相当合理的。毕竟,这个世界由各种不同人文风貌的家庭组合而成,有重视体育的,也有爱好阅读的;有极富创业精神的,也有尊崇知性风范的。”
法官谈到了对他们儿子的看法:“我完全被父母双方对儿子深切的爱打动,双方都把儿子的福祉摆在首要地位。从这个角度上看,比起在这个法庭上见过的很多孩子,我必须说利奥真是无比幸运。比较确定的是相比起跟随父亲,跟随母亲的他,日子可能不会过得太稳当太舒服,但稳当和舒服可不是人生的全部。我作为一个先后从一所斯巴达式的预科学校和一所校纪严格的公立学校毕业的老人家,接下来要表达的观点可能会令瑞佛太太有点惊讶——我相当认同她的观点:小男孩最好还是能够待在家里,和爱他的人们住在一起,通勤上学,不应住校。”
巴洛太太提供的意见,也是法官考量的重要因素。对此法官说:“巴洛太太对父母双方,以及布兰大宅的各位都做了详尽的实地走访和对话。巴洛太太严谨、清晰和洞察力极敏锐的调查报告,令我感佩。她特别指出,对利奥的聪明智慧她感到尤其惊喜,听完她的分析后,我今天上午也亲自见了见利奥,和他有过一番交谈。我在这样与儿童交谈的场合,都以不穿法官袍的普通形象出现,毕竟我是得帮助孩子们,而不是吓着孩子们。相当明确的是,我与利奥的谈话,印证了巴洛太太对我的转述——利奥清楚地表达了与母亲在一起的意愿。同时,他也不愿意与他的父亲和他的旧家断绝联系,不过,他担忧,对他来说,在所能发生的所有事情之中,失去母亲才是最坏的结果,他的原话是说失去母亲是一件‘糟糕事情’。巴洛太太汇报说,令这个孩子感到担忧的几个因素是,害怕母亲离开他,害怕自己被迫与母亲隔离。尽管童言童语,他说出的却都是棘手问题,但我认为他已经给自己找到了方向和出路,也免除了本法庭在监护权判定上的为难,因为他能思维缜密、毫无畏惧地表达自己的心愿,他有真诚的期待和沟通的能力——我也应在这几点上向他的父母表述祝贺。”
法官最后宣判:“本席宣判父亲和母亲拥有对儿子的共同监护权——此外,本席希望,父亲至少须尊重母亲在对儿子早期教育的就学形式和学校选择上占有的主导权。我将对儿子的抚养权和管束权判给母亲——弗雷德丽卡·瑞佛。”
所有人步出法庭,弗雷德丽卡头晕目眩地站在那里,四下张望,不知道利奥人在哪里。她惶惑中听到一阵扭打的声音和尖厉的喊叫,她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只觉得头部左边突然被敲得很痛。原来是皮皮·玛姆特冲了过来,用沉重的手提包狠狠往弗雷德丽卡脸上砸。锋利的金属环扣撕裂了弗雷德丽卡的眼角,她的脸颊也马上因挫伤而肿胀瘀血。布兰大宅的人迅速将歇斯底里大哭大喊的皮皮·玛姆特围起来,架住她,把她拉走了。奈杰尔留下来检查弗雷德丽卡的伤势,但巴洛太太把弗雷德丽卡拉往自己身边,用一条覆盖着波斯羔羊皮的胳膊圈住了弗雷德丽卡的肩膀。巴洛太太浑身散发着浓烈的je?reviens香水味,臂力雄厚的她把弗雷德丽卡从长廊上拖走。不知怎的,弗雷德丽卡觉得这场袭击给自己带来一种久违的解脱。奈杰尔在长廊那头大声呼唤:“我会改天再去找你看你的!”弗雷德丽卡点头,发现自己的头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一条手帕给包住了,她看不到的是手帕上渗着她的血。耳边全是各种鞋跟敲打地面的声响,布兰大宅的人急急忙忙地离开了法庭。在一个接待室里,弗雷德丽卡终于和利奥“久别重逢”,弗雷德丽卡一见利奥就开始哭。安西娅·巴洛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只盛着热水的小钵,还有棉絮。她用棉絮蘸水,处理着弗雷德丽卡脸上的伤。安西娅·巴洛俯身帮弗雷德丽卡擦拭,弗雷德丽卡鼻子闻到各种气味:消毒水味、je?reviens香水味,还有利奥头发的气味,利奥的头发真是又红又暖。他没对弗雷德丽卡讲述离开法庭时的经历,也没有问弗雷德丽卡怎么会弄成这副模样。他的手指紧扣着她的手指,问了句:“我们什么时候回家啊?”
1967年的春天张皇地溜走,夏天不明所以地来了。哈梅林广场的“中产阶级风格”改造计划还在进行:天竺葵的花盆和小翠柏的花盆出现了,又被偷光了;越来越多的窗户被漆成白色,显示出中产阶级格调;一条公园长椅摆到草坪前,紧接着被偷走了,然后那儿被安装了一条看上去就很沉重的金属长椅,长椅被固定在地面上,这下没人搬得动了;长椅旁边摆了一个亮绿色的垃圾桶,也是被固定在地面上。私密的同性恋行为,以及堕胎都被合法化了,世界在五彩斑斓中绽放、爆炸——披头士发行了唱片《佩珀中士的孤独之心俱乐部乐队》,彼得·布莱克设计的封套上正中是身着亮色锦缎制服的四个留八字须的大胡子中士,旁边是他们身穿正装的制作于1963年的蜡像,披头士这四位大胡子站在一大班名人的纸板前,包括卡尔·马克思、劳莱与哈台、阿莱斯特·克劳利、拳王阿里、蒙娜丽莎、w.c.菲尔兹和泰山等,这张唱片中的歌曲充满了新奇创意,《在天空中戴着钻石的露西》《橘子树和果子酱天空》……英国广播公司第二台开始播放彩色节目,弗雷德丽卡弄来一台彩色电视机,因为电视上有她参与的一个女性杂志节目,节目名称为《博阿迪西亚》,节目里到处是穿着迷你裙、亮皮靴、金色防雨绸外衣大步流星的事业女性。弗雷德丽卡一看电视就停不下来,利奥也一样。告别《松饼骡》《维吉尼亚人》《超人》等模糊不清的黑白世界,电视的色彩变得丰富、亮丽、光怪陆离,叫人神魂颠倒。就连一只橙子被切开都成了一种闪闪发亮的新启示,一朵玫瑰花盛开的过程更是一场视觉盛宴,还有女皇的衣服再也不是非黑即白的了,她那些粉色的、蓝色的、绿色的、黄色的穿着怎么看起来如此离谱又失态?《斯迪尔福兹委员会报告》终于出版了,因为最终稿太厚实,所以分成两卷出版,一经问世,立即引起一阵风暴式的抗议——《放任自流有了许可证?》《给我们的孩子戴上机械学校的脚镣》《他们为什么意识不到教育就是压迫》《跟不上形势委员会》《以儿童为中心?不可理喻的委员会》《我们的动词和连词哪儿去了?》《脱轨的分词》……诸如此类的文章一时间多到满坑满谷。委员会成员之一罗杰·梅戈格火上浇油,写了一封抗议信,炮轰委员会不懂得师生之间共同合作和互相信任的必要性。另一位委员会成员盖伊·克鲁姆也写了一篇干巴巴的短文,预测一些技能将永不复存在。没有什么记者从头至尾读完这份《斯迪尔福兹委员会报告》,因此在报道委员会的结论时总与这份报告的作者原意有很大出入。亚历山大·韦德伯恩被委托制作了一系列用于教育频道播放之用的莎士比亚戏剧片段,片段中的演员们都穿现代时装,他还想写一出关于法国大革命的布莱希特式的话剧。
卡修斯·克莱撕毁了自己收到的征兵单,拒绝参加越战,与亚洲的有色人种作战。这一年的6月,以色列人在“六日战争”中战胜了埃及人和约旦人;他们穿越了重重地雷陷阱,任由地雷在他们的号角声中爆炸,气势万钧地控制了耶路撒冷旧城,继续向哭墙脚下挺进。
7月,在圆屋剧场举办了自由辩证法会议,反精神医学的学者们在会议上痛心疾首——人类将被幻觉和故弄玄虚的伎俩毁灭。斯托克利·卡迈克尔号召第三世界国家人民和美国的黑人从白人手中夺下枪支,并物尽其用;赫伯特·马尔库塞说会场摆放的鲜花让他心旷神怡,他相信马克思主义者将从技术中解放出本能的自我。会议上,与会者严厉谴责了集体自杀和屠杀行为。戴维·库珀以“超越语言”为题,发表了总结演讲,呼吁终结一切对立,包括“主观与客观、白与黑、压迫者与被压迫者、殖民者与被殖民者、施虐者与受虐者、杀人犯和被杀者、精神病医生和病人、教师和学生、监护人和被监护人、食人者和被食者、肏人者和被肏者、拉屎的人和被拉了一头屎的人”。会议上还举办了一场用钢琴木架、金属管、装牛奶的板条箱、空罐头罐子作为乐器的演奏会。会场上真的是处处以花朵装饰,有的争芳吐艳,有的蔫头耷脑。
对《乱言塔》的上诉正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比较让人紧张的是裘德·梅森至今杳无影踪,有人觉得他可能又逃回了巴黎,当然还有一种谁也没能说出口的猜想:他是不是已经死了?另一个音信全无的人是约翰·奥托卡尔,自从在弗雷德丽卡的离婚案上被列为关系人、共同答辩人以来,他全无回应,形同绝迹于人间。弗雷德丽卡放弃了他,她有她的自尊,没有往约翰·奥托卡尔工作的地方打电话;如果约翰·奥托卡尔再也不要见她,她也有其他的事情要做。她后来又去了戴斯蒙德·布尔的画室一两次,还和休·平克跳了舞,休·平克可能不是个很好的舞者,但他卖出了一整套诗,出版了诗集《地下俄耳甫斯》——是鲁珀特·帕罗特的出版社帮他出的。对英国人来说,1967年是很奇妙很忙乱的一年,在很多人记忆中留下的印象是:这一年好像比以前的任何一年都要长,就像长盛不衰的“权力归花儿”运动一样。可是对大多数人而言,那种噪声、气氛、光焰是很表面很空虚的——不过是一些口号式语言,是人们在烹饪、推轮椅、陪护年长者,在商场里银行里图书馆里工作,或者跑进酒吧或什么嘉年华里时,耳边飘过一两次或更多几次的类似口号而已。1967年6月,“自发的地下”的音乐基地ufo俱乐部,催生了电子花园俱乐部。电子花园俱乐部在考沃特花园横空出世,还引起小野洋子和街头剧团组合“爆炸星系”两方支持者的对抗。阿夫拉姆·斯尼特金开始使用民族方法学,对“权力归花儿”的活动人士“花的孩子”、电子花园、色彩斑斓的梦境、炼金术婚礼进行研究。他也喜欢上了弗雷德丽卡,好几次试着约弗雷德丽卡一起去俱乐部里玩,但弗雷德丽卡直到8月电子花园俱乐部关闭再以中土俱乐部为名重开时,才跟斯尼特金去了一次。
利奥在7月满七岁了,弗雷德丽卡被要求去参加夜间家长会,跟老师交换关于利奥的情况。她和阿加莎坐在学校礼堂里,头顶上是一串彩色纸花连成的摇来晃去的一片森林,纸森林用棉线串在一起,不同的纸花串用蓝色的平头钉和图钉别在一起。她们俩和一大堆家长排队等着轮流见老师。利奥的老师是一位非常年轻的女士,穿着一件束腰宽松外衣,头发大概和明尼哈哈县一样长,眼睛被黑色眼线绕成完整的圈——老师给每位家长十分钟的时间。终于轮到弗雷德丽卡了,弗雷德丽卡坐在小学生低矮的椅子上,双手放在同样低矮的课桌上,驼着背跟老师对话。
“利奥在学校里表现得挺好,瑞佛太太,他是一个聪明伶俐的小男孩。”
“是的,难道不是吗?”
“他跟同学们的关系也很好,交友上没有什么问题,他朋友太多了。”
“我很开心。”
“他还没能开始独立阅读。的确,他在这方面有点迟缓,我想他可能是在智力开发方面比较缓慢。”
“你说什么?”
“从阅读上看,他智力开发缓慢。”
“这当中肯定有误解,他的词汇量异常丰富。前几天他说了‘炽热’这个词,他还谈论过喷气式飞机的‘雏形’和‘阴谋诡计’什么的。”
“我能想象得出他使用那些词的情形,但这关乎阅读,他可能还没学到阅读的动作技巧。不过不用担心。”
“听着,他能读碧雅翠丝·波特所有的故事书,他曾经读给我听过。”
“瑞佛太太,那是阅读还是背诵?阅读和背诵不能混为一谈。他可能在某方面太强了,另一方面就会相对弱,基本上是这样。”
“他还读书给莎斯基亚听。”
“莎斯基亚在阅读方面就很快。但请不要担心,瑞佛太太,孩子们的智力开发速度存在差异,他会慢慢学的。”
“但我们家是一个有读书传统的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