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他在午夜刚过时溜出别墅,身上带着一瓶水、一个装着威士忌的小酒瓶、从厨房偷来的冷掉的鸡肉派、以及一把左轮手枪。他尽可能轻巧无声地穿过屋子周围的石子路,比之前加倍谨慎地走在树影里,尽管一地的秋日落叶已被雨水浸软,他还是注意不踩到它们,以免发出动静。他知道阿姆斯特朗家可能仍在找寻霍特,心里只希望自己能像丹尼尔般来去无声,但在他小心翼翼前去塔楼的路上,他没碰到任何人。
门被锁住了。他轻轻敲了敲,然后往后退了步暴露在月光之下,让窗内的人能看见自己。希望丹尼尔还醒着。
门后传来木栓摩擦的声响,接着门被打开了。
丹尼尔就站在门口,形容憔悴,那身偷来的衣服让他看起来落魄不堪,这副光景立刻使柯提斯的心揪紧了。他快步走进塔楼,丹尼尔在他身后把门闩上,转过身来。
柯提斯本想问丹尼尔有没有人找到这里的迹象,但所有的语言都从他脑海里消失了。想把眼前的男人再次揽在怀中的欲望让他动弹不得,他只想抱紧对方感受他的体温。
“柯提斯。”
“我的老天,见到你真好。”柯提斯由衷感叹。
“我也很高兴能见到你,虽然上次见到你时更高兴一些,不过我可不想再体会那种喜极而泣的感觉了。”丹尼尔的声音听起来很稳定,但里头隐隐带着奚落。
柯提斯试着看清他隐在黑暗中的表情。“你还好吧?”
“托你的福。当然还有了不起的莫顿小姐。我敢说要是詹姆士・阿姆斯特朗出现在这里,一定会被她当场击毙。”
“幸好她没那么做,”柯提斯用上和丹尼尔一样干巴巴的语调,因为对方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激动。克制一点,你这蠢货。“因为我已经决定要扭断詹姆士的脖子了。”
丹尼尔站在两尺远的地方,歪头打量着他。柯提斯几乎能具体感觉到彼此之间的距离,但对方就是不靠近一步。“是吗?对了,我想也是。不过你最好别这么做。”
“为什么?”
“我们需要搞清楚他们到底泄漏了什么机密,又是卖给了谁。休伯特爵士和阿姆斯特朗夫人都是聪明人,霍特则已是个死人。如果被逮住,头脑简单的詹姆士是最有可能开口的。你应该听得出来,我这是预期你已经成功找到救兵了。”
“我下午跟莫里斯爵士通过话了。他已派人上路,天亮前就会到。我们现在只需要耐心等候,为此我还准备了手枪、食物和饮料。”
“是水还是真的饮料?”
“都有。”
“我太喜欢你了。”
他的语气轻盈,但语尾似乎停留得太久了。柯提斯盯着那道暗色的轮廓,只希望他能看得更清楚一点。
“上这儿来吧,舒服一些。”丹尼尔率先爬上蜿蜒的楼梯,仅有的月光从窗棂洒落在夹层楼间。“霍特的事怎么解决?”
“他失踪了,可想而知。詹姆士起了疑心,但帕特编了个谎让他暂时不会往我们这边想。他们应该还没开始慌张。”
“幸运的话,明天他们察觉大事不妙之前,我们的救兵就到了。”野餐毯叠在木头地板上,丹尼尔像个好客的主人般摆手示意,两人背靠着石墙肩并肩坐下。这儿虽冷,但还能忍受。柯提斯把食物和水交给他。
“谢了。”丹尼尔咬了口派。“跟我说说,你是怎么知道我在那个岩洞里的?”
“我只是想不透你怎么会收拾得一干二净不告而别。阿姆斯特朗家的人宣称你是跟霍特还有阿姆斯特朗玩牌时耍了诈才被请出门的――”
“要是我跟他俩玩牌时耍诈了,你肯定会知道的,因为他们准会分文不剩,输得只剩一条内裤满屋子晃。”
“我就知道你能作弊得神不知鬼不觉。”柯提斯对于同伙的能耐莫名骄傲起来。
“我是可以;但我没作弊。接着说。”
柯提斯解释了阿姆斯特朗的言语让他下了怎样的推论。丹尼尔转过来直勾勾地盯着他瞧,柯提斯不安地往边上挪了一下,“怎么了?”
“你光听那个草包阿姆斯特朗的片面之词,就在大半夜走了两里路去岩洞?”
“那是我唯一的线索了。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
“我没怪你,只是在惊讶自己的好运气。听着,柯提斯,我没法告诉你我有多感激――”
“别说了,真的,你昨晚谢我谢得够多次了。”这不是实话,但他不需要对方的感激,而且他忍受不了丹尼尔语气里那丝愤怒和羞愧。“任何正直的人在那种情况下都会做出一样的选择,换作是你也会为我做相同的事。”
“我不想泼你冷水,亲爱的,但就算是为了我母亲我也做不到。我到了地底下就是个懦夫;而且下次我会把这事牢牢守在心底,我可学到宝贵的一课了。”
“我认识一个特别害怕蜘蛛的人,”柯提斯开口,“军队里的一个大块头,是个跟我差不多高大的硬汉,但一只小小的蜘蛛就能吓得他手脚发软,可怜的家伙。”
“你们想必都为了这事狠狠嘲笑过他吧。我也知道这种感觉不可理喻,而且很没种,你要怎么说都行。可我就是――我能感觉到地层压在我身上,就这样。我能感觉到累积了几百万年、几百万吨的重量往我头顶压下来――”
柯提斯将手放在他肩膀上,示意他停下。“你知道我第一次上战场时队长是怎么跟我说的吗?”
“怎么说的?”
“他说他能给我们最好的建议就是抓紧时间去厕所,因为我们之中的很多人都会吓得尿裤子。”丹尼尔转过身来看他,脸上的神色让柯提斯笑了起来。“我的意思是,我们都无法控制自己的恐惧。重点不在于你是不是那种会在对战前夕偷偷哭泣的人――我还认识不少勇敢的家伙都是这种人――而在于隔天一早你能不能振作起来。”
“你的军衔是什么?”丹尼尔问道。
“上尉。”
“真的啊。你居然不是个将军。”
这话说得刻薄,但更像他所认识的丹尼尔的语气。过了一秒,丹尼尔靠向他,柯提斯把手臂移到他后颈,让两人都靠得舒服点。
“你会害怕吗?”丹尼尔突然问,“在战场上?”
“不怎么怕。我没什么想象力,想象力丰富的人可就痛苦了。”
“正所谓‘懦夫死一千次’?”
柯提斯摇头。“这些人为了他们的祖国抛头颅洒热血,懦夫可办不到。”
丹尼尔静了一刻,但柯提斯很确定他的身体没有刚才那么紧绷了。他看着对方黑色的后脑勺和后颈,极度渴望用自己的嘴唇碰触那片肌肤,最轻微的接触也好。
他问:“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他们怎么会抓到你?”
“噢,不走运罢了。我趁大家都在楼下时溜进佣人过道,以为那时不太可能有人在里头。倒霉的是刚好碰上那个残暴的马尔奇带了几个手下进来,他又叫来了霍特。在这两人面前我找不到借口塘塞过去,而且过道里面相机和镜子一览无疑,任何人都看得出他们的阴谋。”丹尼尔移动身体重心靠近柯提斯,“想当然尔,霍特本来就不喜欢我这个阴魂不散的犹太人,我还偏就在台球桌上愚蠢地露了一手,这完全是不必要的举动。”他叹了口气。“这次任务我实在是执行得太灰头土脸了。”
柯提斯收紧手臂,“然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