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祥林嫂
夏天来临的时候,母亲从镇上的医院转来了家里调养,父亲在家里大肆捯饬一番。厕所和浴室都安装上了横杆,进门的台阶有一部分用水泥糊的尽量平缓,宽度仅容一人通过,左右两边都是横杆遮挡,大门亦是如此。
凉亭下则安装了一堆复健用的器械,幸好凉亭够大,否则该堵的水泄不通。父亲做建筑工程做了二十多年,安装这些东西对他来说不是什么难事,电钻的声音响了个两三天,我们家就大变样了。
我默默抬头看着隔壁院墙上,程跃正趴在那里露出两只眼睛看着这边。我知道,我的自由没了,他大概有很长、很长时间只能隔着院墙望着我。
一切准备就绪以后,母亲才从医院里面接回来,回家的那天几乎所有的亲戚和邻居都来了,我想我适应不了村庄生活很重要的一个点,大概就是他们太过热情,我享用不了这样的热情。也或许,是因为这热情里有着父亲和母亲存在,所以才会让人觉得不适。
从入家门开始母亲就在哭,她那个模样很像是家里死了人,正发着丧——在我们这里有个习俗,如果去有丧事的人家里祭拜,从离着大门五米远处就要开始呼天号地,要哭的直不起腰,哭的只能让人搀扶着走才能表示悲切,简直和母亲现在的模样一样。我想就算是为了这个习俗,我也要离着悠闲的村庄生活远一点,宁可去城市里吃冷漠的灰尘。
母亲是早八点进的家门,她的眼泪一直没有停下过,所有人都簇拥着安慰她,奶奶抚着她的腿,所说的话和其他人都不同,她说:“别哭、别闹、少说话,你安安稳稳吃饭过日子,等着别人伺候你就行。”
我站在门口看着,不知道这个八十岁的老太太看出了什么,因为她的语气真的很像是提点,就像是因为太过了解母亲,已经预判到会发生什么事,所以事先提醒她。
但母亲只是哭着听着,完全没体会到她的深层含义。
大门口又进来一个人,母亲尚未干却的脸上一皱,眼泪又哗哗的流了出来,她伸出手和来人相握,嘴里叽里咕噜的抱怨着自己的遭遇,陪在她身边的人又是一阵安慰。
几个小时过去以后,不管是母亲的眼泪还是别人的安慰,都像是流水线复制出来的一般,持续的哭声开始让我觉得烦躁,抱着手机躲在凉亭下,希望能尽量离着声音远一点。
魏明将电脑声音开到了最大,他在里面抓狂地叫着,大概对这哭声也是烦躁不已,电脑椅摩擦地面的声音响了好一阵,听起来很是暴躁。他推开门,隔着门看了看母亲,又看看凉亭下的我,无奈地深深叹口气,回到了我的卧室,将门甩上,重新坐在电脑面前。
哭到下午人稍少了些,人头陆续的走进来,又陆续的走出去,几乎每个人出门的时候都会看我一眼,嘱咐一句:“多安慰安慰你妈。”
“多安慰安慰你妈”,这句话我听了大概九个小时,这九个小时里我数不清有多少人从我面前走过去,悲悯的叮嘱上这一句,这九个小时走过去的人里,只有一个人说的话与其他人都不同,她说:“当妈的这个模样,那姑娘得累死咯……”
她是唯一一个,悲悯的并不是母亲的遭遇,而是母亲面对苦难彻底支离破碎以后,备受折磨的儿女。
我望着她骑上自行车走出大门,骑行的声音在胡同里回响着,渐行渐远。
忽想起在公司里的仓库大姐,有一回我和她拼桌吃饭,她说起自己的两个女儿,二女儿从长相到学习都不如大女儿,所以她总是忍不住在家里念叨这些,后来她听说这样说话对孩子不好,就控制着自己不再如此说了。那个时候我心里冒出一片奇异的陌生,疑惑的看着她,竟不知道做父母竟还需要顾及孩子的感受,甚至需要为了他们去改变和学习。
那个时候的感觉和现在一样,我没想过在这个时候,在面对病重、不断哭诉的母亲的时候,会有人第一时间在乎的是我的感受,在乎我将来的日子会很难过。
太阳逐渐西沉,我抱着手机去了卧室,魏明打着游戏跟我说:“老妈是不是疯了?她不疯我是快疯掉了!”
我没有说什么,趴在自己的床上,因为隔着一道墙,母亲的哭词我听得一清二楚。
她哭着说:“你说伤天理了,我怎么会得这个病……”
“家里的饭都是我做的,他们男人家什么都不懂,你说整天连自己衣裳都找不着,地也是我拖得……他爸又不会做菜……”
“……”
“俺那个老娘……每天的饭都是我给她送过去的,他舅什么都不管哦,住在他们家还得整天靠我照顾着,你说,菜凉了还不行……哎,她说想吃饺子,我一会就给她做出来了,我包饺子多快哦……”
她在细数自己的作为,听起来像是炫耀自己的成就,生怕别人不知道这些似的。
魏明抓狂的在椅子上打了几个滚,“救命啊!毁灭吧、彻底毁灭吧!简直要人命了!……就这么几句话,她来回念叨了一整天了姐,从早上到现在就没停过。都说换汤不换药,她连汤都没换过。老姐!你快去管管她。”
我语气淡淡地说:“要管也是你去管,你觉得她会听我的吗?”
魏明又抓狂的在椅子里踢腾了几下,我看了眼那椅子,提醒他小心坐断了。
魏明身体前倾,看样子很努力的想让自己沉浸在游戏里,过了一会他又仰着头放弃,“我连游戏都打不下去了,老妈真是无敌了。”
确实无敌,能让魏明放下游戏的东西并不多。
我已经很努力的让自己屏蔽耳边的声音,奈何那声音频繁的在我身边想起,想完全听不进去大概不可能,除非我聋掉。
那边屋子里的人在说:“昂,那你这是累的哦……”
哭声终于暂时消停了片刻,像是按下了暂停键,魏明松了一口气。
我心中一震,起身走向门口,隔着窗子看向母亲,她的脸上正荡漾着春风般满足的笑容,连挂着的泪痕都变得幸福起来,就好像正等着这句话似的——“昂,那你这是累的哦……”
这句话我今天听了很多遍,但因为之前一直处于烦躁状态,并没有太过注意,直到现在才终于重新审视起来,心中有了个猜测。
我靠在门口,看着安慰她的人陆续离去,门口又进来几个人,她们在院子里刚呼喊起母亲的名字,母亲在屋里头就开始哭起来,身后魏明烦躁地踢腾椅子的声音同时响起。
重复之前的哭泣,重复之前的安慰,母亲重复的细数自己的成就作为,直到听到那一句——那你这是累病的哦……
她的脸上才重复荡漾起满足的笑容。如果她诉说了半天一直没能听到这句话,那她就会一直哭下去,直到别人实在安慰不下去了,她也不会停下来。
接着是第二波人、第三波人,我重复的观察终于证实了自己的猜测——母亲一直在频繁的向所有人证明:她是一个有所为、有能力的女人,照顾魏明、照顾父亲、照顾姥姥,身上扛起了三代人的家庭责任,所以最终才把自己累病了。
她想告诉别人,同时也在暗示自己:她的病是为了这些人的牺牲才造成的,不是命运的不公,也不是自己的无能。
可我靠在门口,心里感到悲戚——她证明自己价值的方式,是扫地、拖地、做菜和包饺子,是伺候丈夫、孩子和母亲,并且迫不及待从别人口中得到肯定。
家里来探望的人逐渐稀少,直到入了夜,已经是零星几个,父亲让我做了饭放在了凉棚下,而即使没有人的时候母亲也还在哭。
魏明终于忍无可忍,站在门口,“我求求你了,别哭了行吗?”
母亲又抑扬顿挫的哭起来,“俺那儿哎,不是我想哭啊……你看你妈这个样……将来你可咋办哟……”
魏明无奈进了电脑房,母亲哭声不止,我忍着烦躁也已经忍了一整天,亦站在门口,叹口气无奈的说:“你就是个祥林嫂……”
我后面的话还没有说完,我想说:就那么几件事你有必要挨个人说一遭吗?又不是多么伟大的成就——母亲一辈子没有工作过,我不明白打扫卫生和做饭有什么伟大的,值得她挨个人诉说一遍,何况看我们家乱七八糟的状况,她家庭主妇这项工作做的也很烂。
母亲眼泪瞬间回去,瞪着眼睛破口大骂:“你才是个祥林嫂,你一辈子都是祥林嫂,你全家都是祥林嫂!!%#……#%……祥林嫂……@^#&!!”
我无奈问她:“你知道祥林嫂是什么意思吗?”
母亲的表情开始狰狞,用她那一只灵敏的手指着我,“你念过几天书有什么了不起的!你念书还不是靠我!你念书也没念出什么头头!你也不看看你混成个什么样子,还有脸说别人!你才是个祥林嫂!……#@%#……*”
她的气势太过逼人,我感觉一辆坦克对着我发射连环炮,不过好在,她终于不哭了。我并不在乎她骂我,毕竟她从小骂到我长大,从来没给过我好脸色,如果骂一顿能让她安静片刻,那还是骂一顿的好。我听了一整天的哭诉,实在不想再听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