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拿得起放不下的欧洲史(上)》(11)
日耳曼人说到底,马其顿人虽然被古希腊人蔑称为野蛮人,但马其顿人却自始至终把自己视为希腊文明人中的一员,并且在亚历山大东征时期,在整个东方地区积极推广传播了希腊文明。那么马其顿这样的野蛮人,其实并不是纯粹的野蛮人,而是披着野蛮人外衣的文明人。
跟马其顿人比起来,比较纯粹的野蛮人,是古罗马时期的日耳曼人。作为古罗马时期最典型的蛮族代表,日耳曼人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顽强地抵抗了罗马化进程,并且最终为西罗马帝国的倒台敲响了丧钟。
这一节,我们就谈一谈日耳曼人。
辛布里战争
我们从引发罗马共和国一系列连锁反应的辛布里战争开始讲起。
辛布里战争,爆发于公元前113年,恰逢罗马共和国时期。我们知道当时的共和国实行义务兵役制,并且这个制度已经到了亟待改革的当口。辛布里战争,被认为是日耳曼人南下作战,和罗马人大规模交手的一次标志性事件。
辛布里战争的第一阶段,在阿劳西奥会战中,罗马人大败于日耳曼人,十二万罗马军人仅有十个生还。这件事情让当时的罗马举国震动,从而直接引发了后来的马略改革,此后的罗马共和国义务兵役制退出历史舞台,代之以雇佣军人参战的“募兵制”。
当义务兵到雇佣军的转变完成之后,罗马军团的战斗力成倍提升,从而在战争的第二阶段占据了绝对优势。
公元前101年,“韦尔切利战役”(battleofvercellae)爆发,罗马军团给了日耳曼人毁灭性的一击。战斗进行得异常惨烈,日耳曼的男人战斗到最后一个人倒下,而日耳曼的女人也开始拿起长矛和战斧加入战团。在战场上败局已定的情况下,日耳曼的女人为了保持最后的尊严,纷纷选择上吊自杀。
战役结果,罗马人单方面宣称斩首十四万,俘虏六万,当然对于当时还处于原始状态的日耳曼部落来讲,无论是击毙还是俘虏,其实都包括了老弱妇孺这些传统意义上的非战斗人员。但不管怎么说,这一仗下来,日耳曼人元气大伤,其中的条顿人战死十万,辛布里人快要被灭族。正因为如此,韦尔切利之战也被后世史家认为是公元前发生的规模最大、杀伤最多的一次战役。
辛布里战争的发起者,长期以来被认为主要是三个日耳曼部落——辛布里人(cimbri)、条顿人(teuton)和安布昂人(ambron)。这其中的条顿人,因为在战争中表现异常凶悍,条顿王身先士卒,战死沙场,这让当时的罗马人印象深刻。在此之后,条顿人这个称呼,在相当长的一段历史时期内,成了罗马人对他们并不熟悉的北方蛮族的统称。
根据后来的很多证据显示,辛布里战争的三个主要发起者中,辛布里人和安布昂人,可以确认是日耳曼人。但条顿人这个群体究竟是何方神圣,并没有确凿无疑的证据可以佐证。根据当时的记载,只知道这个野蛮人部落自称为“条顿”(teutsche),因此罗马人也就按照拉丁文的拼写习惯,称呼其为“teuton”。但这个部落有很大的可能并不是日耳曼人,而是凯尔特人,当时的罗马人很有可能并没有搞清楚状况,而犯了张冠李戴的常识性错误。
而且更加蹊跷的是,当时古罗马的词典中,甚至还没有发明“日耳曼”这个单词。
按照今天有据可查的记载,欧洲历史上第一次出现“日耳曼”(germani)这个拉丁文单词,很可能是在公元前222年,但这一次的记载非常偶然,而且也没有给出非常明确的定义。那么后来我们再一次看到关于日耳曼人的记载,就到了公元前80年,出自希腊历史学家波希多尼(poseidonios)。而历史上为日耳曼人做相对比较明确的人群指代,则已经到了公元前51年,出自恺撒的《高卢战记》(commentariidebellogallico)。
公元1世纪的罗马历史学家塔西佗(tacitus),最终为日耳曼人给出了一个相对精确的定义——这个单词是莱茵河以西的凯尔特人对莱茵河以东蛮族部落的统称。日耳曼人这个单词的原始含义已经不可考,但我们认为,从恺撒的时代开始,古罗马人已经意识到,莱茵河以东的日耳曼人是一个相对比较独立的部落人群,他们与罗马人熟知的凯尔特野蛮人,完全不是一类人。用恺撒的话来讲,高卢人虽然好战,但总体还算文明,而日耳曼人则是彻头彻尾的野蛮民族,是高卢人和罗马人的巨大威胁。
根据我们以上的分析可以知道,辛布里战争爆发的时间,还远远早于恺撒的年代。当时的古罗马人,尚且没有真正认识到凯尔特人和日耳曼人之间的区别,甚至还不知道日耳曼人这个名字的存在。
因此,真相只有一个。
所谓的辛布里战争三个日耳曼部落的大帽子,很有可能是后世史家根据自己的主观臆测,强行给安上去的。而当时的罗马人,则并不知道他们对付的对象在江湖上究竟属于什么流派,而只是根据野蛮人的自称,随意地记载了辛布里、条顿、安布昂三个部落名字。
仅此而已。
那么索性,我们也参考后世专家学者的研究成果,看一看日耳曼人的来历。
由于日耳曼人登上历史舞台的时间较晚,进入文明时代的时间更晚,日耳曼人对于自己的认识也非常有限,后世对于早期日耳曼人的研究,多半要依靠古希腊、古罗马人语焉不详的零星记述,剩下的则要依靠考古学佐证了。那么根据当前被西方学者达成的学术界共识,日耳曼人的族群起源,大概可以追溯到公元前12世纪的欧洲青铜时代,当时的古代日耳曼人生活于斯堪的纳维亚半岛(scandinavianpeninsula)南部,以及日德兰半岛和今天的德国北部一带。
到了公元前8到6世纪左右的时候,因为某种变故,导致了古日耳曼人的第一次大规模南迁。这种变故,有可能是铁器应用带来的生产力发展,也有可能是自然灾害造成的生活环境变化。这个时期的古日耳曼人,开始向整个欧洲大陆拓展生存空间。古日耳曼文化上渐趋稳定,人口的分布,西边到达了今天的荷兰一带,而东边则到达了波兰的维斯杜拉河(vistulariver)附近。
公元前3世纪的时候,古日耳曼人继续向东、南、西三个方向上迁徙,在此期间,古日耳曼语出现分化,以语言特征区分基本单位的日耳曼部落人群开始形成。不过,这个时候日耳曼人的迁徙,已经严重侵害到了凯尔特人的利益。我们前文曾经讲过,欧洲大陆在早期分布最为广泛的蛮族,就是凯尔特人。那么在日耳曼人的压力之下,凯尔特人开始往周边地区移动。
随着早期凯尔特人的慢慢淡出,到公元前1世纪为止,古日耳曼诸部落的脚步,已经逐渐扩张到了莱茵河以东,多瑙河以北直到北海、波罗的海沿岸的广大地区。而在这个过程中,古日耳曼人的语言也在发展,逐渐出现了北日耳曼语支、西日耳曼语支、东日耳曼语支三大分野。
那么直到这个时候,刚刚在丛林中钻出蛮荒的日耳曼先民们,才开始接触到很久之前就进入文明社会的古罗马人。此后,日耳曼人与高卢人,日耳曼人与古罗马人,开始出现比较频繁的摩擦。我们本节开篇的辛布里战争,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发生的。而在辛布里战争结束了半个世纪之后,恺撒才第一次跨过莱茵河,东征日耳曼部落。不过即便如此,恺撒还是建议把文明世界与日耳曼之间的边界,维持在莱茵河附近。
从此之后,莱茵河到多瑙河的这条天然界限,也就成了罗马帝国不断与日耳曼诸部进行拉锯的主战场。
反向突出部
莱茵河与多瑙河这条线,我们前面在讲罗马帝国的时候,已经提及了很多次。接下来我们就看一下这条线的具体情况。
我们在前文讲“五环之歌”的时候曾经讲过,莱茵河与多瑙河组成的天然边界,是古罗马人的“四环线”。那么罗马帝国在自己国力巅峰时刻,会尽量把防线推进到五环这条线上。即便不能站稳五环线,至少也要在四环之外保持一个非常广阔而舒适的心理安全防线。向东向北分别跨过莱茵河与多瑙河之后,罗马人梦想中的“五环线”,是易北河—苏台德山—喀尔巴阡山这条线。
当恺撒第一次为日耳曼人命名并定义之后,他就迫不及待地东渡莱茵河,对日耳曼诸部落进行惩罚性攻击。而到了恺撒去世之后,早期的屋大维,更是把东征日耳曼人,争取把防线从莱茵河—多瑙河一线提到五环线,当成自己在帝国北方的军事总方略。
我们不妨通过今天的德国地形图来分析一下当时的具体情况。
其实,这倒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真正问题的关键在于,莱茵河与多瑙河形成的天然边界,互相组合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夹角。而这个夹角向西南方向突出,是朝向罗马帝国一侧的。那么显然,如果严格按照莱茵河—多瑙河一线划分政治板块的话,罗马帝国在地缘上一定是吃亏的。因为这个夹角深入了罗马帝国疆界以内,并且形成了一定的纵深,这样一来罗马人一定会寝食难安,一定会想办法让自己的边界线更加平滑,也就是想办法抹平这个突出部。
这个突出部的战略意义,就如同当年罗马人在多瑙河一线向北突出的达契亚地区。只不过这个突出部是朝向自己的,而达契亚地区是朝向野蛮人的。这样划界的话,罗马人一定不答应。
然而,不答应归不答应,要想抹平这个朝向自己的突出部,没那么简单。其实我们前文曾经讲过,直到公元1世纪末期的时候,罗马皇帝图密善才修建了日耳曼长城,从而在物理上把这个突出部抹平。而在罗马帝国刚刚开国的那段日子里,这个区域就是罗马人与日耳曼反复角力的热点地区。
今天德国的地形分块,是十分明显的,简而言之就是北低南高。北边是波德平原,中部是中德山地,南部偏西是莱茵谷地,南部偏东是巴伐利亚高原。当然,巴伐利亚高原也被称为阿尔卑斯山区。
如果我们站在当时罗马军团的角度,按照战争沙盘推演来讲,沿莱茵河从北向南一路走下来,战争的难易程度是逐渐增大的。因为在早期的罗马人与日耳曼人之间,罗马军人的单兵装备、团队配合以及战术素养,都要远远高于日耳曼人。那么在这种情况下,罗马军人最喜欢的作战模式就是大规模会战。因为双方实力对比,罗马人呈现压倒性优势,寻找战略机会将对手聚而歼之,甚至是找到机会同日耳曼人进行战略决战,这一定是罗马人的如意算盘。
如此一来,罗马人最喜欢的作战地形,莫过于一马平川的平原旷野,即便不是旷野,至少在海拔上是平坦的。而一旦进入山地作战,甚至是山地丛林作战,作战模式也就成了运动战和游击战。在极端情况下,装备精良的罗马人还有可能被日耳曼人反包围,被聚而歼之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如果这样的事情发生,那一定是罗马人的噩梦降临。
不巧的是,我们前文所讲到的那块成为罗马人心腹之患的战略突出部,恰好就处于中德山地。不仅是山地,还是丛林山地。然而,正因为这块地区对于罗马人的意义之重大,仗就不得不打,就算硬着头皮也得打。
不过,硬着头皮要打的仗,难免容易输。
而武装到牙齿的罗马军人一旦输,输掉的不仅是战争,更是高涨的士气,甚至是国运。
条顿堡森林之战
屋大维时代,古罗马人已经将整个日耳曼诸部落活动的区域加以命名——日耳曼尼亚(germania)。日耳曼尼亚只是个统称,细分起来,莱茵河以西以南,已经被罗马人有效掌控并实施了罗马化的地区,被称为“小日耳曼尼亚”;而莱茵河以东,多瑙河以北,直到今天波兰的维斯杜拉河,这片天广地阔的平原地区,被称为“大日耳曼尼亚”(magnagermania)。对于小日耳曼尼亚而言,这块已经被罗马人经营多年的区域,又被消化整合成了两个罗马行省——靠近莱茵河上游的上日耳曼尼亚(germaniasuperior)和靠近莱茵河下游的下日耳曼尼亚(germaniainferior)。
公元前14年,屋大维正式派兵出征大日耳曼尼亚。
公元前12年,屋大维在日耳曼作战一线集结了多达三十六个罗马军团,并且亮出了自己手中最大的那张牌——他的养子德鲁苏斯,也就是当年那个在莉薇娅肚子里随娘改嫁的二儿子。
出莱茵河东向,兵锋直指易北河,罗马人的进展不可谓不顺利。
德鲁苏斯的战术素养极高,况且初到波德平原的罗马军团,就好似猛虎下山,一口气征服了若干个日耳曼人部落,初步在日耳曼尼亚的北线建立了秩序。
公元前9年,德鲁苏斯意外死亡,他的哥哥,也就是后来的皇帝提比略继续扛起了东征的大旗,持续对日耳曼部落发起进攻。在提比略的指挥和谋划下,罗马人在几年之后越过威悉河(weser),直奔易北河。
到公元6年为止,罗马人基本征服了从莱茵河到易北河的大片区域,并且从政治属性上,把这里视为罗马人的一个行省。当然,不可否认的是,桀骜不驯的日耳曼人并没有那么容易屈服,他们中有的曲意逢迎,有的虚与委蛇,有的则钻进了深山老林里面避风头。说是避风头,其实这些人并没有放下武器,抽冷子就可以钻出丛林在背后给罗马人放黑枪。
即便如此,罗马人依然自顾自地往这片依然充满着各种危险与未知的土地上,派出了自己的所谓“总督”——瓦卢斯(publiusquinctiliusvarus)。瓦卢斯在罗马帝国的官场上,也算是一名有地位有人脉,有执政经验的资深公务员。在来日耳曼尼亚之前,他曾经是帝国东部叙利亚行省的总督。然而,当时日耳曼尼亚最需要的是军事人才,很显然瓦卢斯并不是此道中人。他最擅长的工作既不是打仗,也不是剿匪,而是收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