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采珠勿惊龙.2,鲲鹏之变》(24)
不死军团
苏家辉和杜志发被眼前停住的恶魔般的巨舰,以及船上露出的密集魔兵震惊,但老鬼和一众水手,仍旧在拼了命地往前游,根本无暇顾及身旁身后发生了什么。这时,“大明混一”号上先是传来了雄浑、悠长、如龙啸般的号角之音,接着响起火炮声,大概隔十秒炸一响,一共差不多三十六响,响彻整个海面。而且随着炮声连续不断,原本的风雨海浪,竟似乎也逐渐平息下来,最后恢复到了这艘鬼船出现之前的天气状况。
在震天炮声中,前面的老鬼等人,也不由得停了下来,纷纷回首。
紧接着,从高高的船舷上,扔下两条软梯。水里两拨人马互相看了看,似乎都在询问对方,要不要上去,因为鬼船的用意很明显,让他们爬上去。
苏家辉寻思:逃肯定逃不掉的,就算潜水,在没有气瓶的状况下,能逃多远?而且这船就守着“虾米”号,即使逃得了一时,你在大海上又能自己漂多远?如果要杀我们,早就杀了,还用得着又是吹号,又是鸣炮的?另外,最重要的是,他本就不甘心将这条船放走,那种迫切的心情,甚至超过了杜志发,否则他怎会命都不顾地想弄掉隐形罩?
于是苏家辉对杜志发说:“咱们上去看看。”然后便朝悬梯方向游了过去。杜志发在后面望着,没立即跟上来,最后喊道:“喂,师父,等等我啊!”
苏家辉没理他,自顾自地朝前游。杜志发没办法,他是个不常有主见的人,只好跟在苏家辉屁股后面,也游了过去。另一拨人见他俩动了身,踌躇着互相商量一阵后,也跟了过来。
抓住软梯后,苏家辉抹了把脸,大口喘着气,如果年轻时这点体力不在话下,但现在这身板实在够呛。他吐去几口苦涩的海水,朝上看了看,骂道:“怎么这么高?”因为看起来有六七层楼高。他定了定神后,咬牙开始朝上爬,幸亏下面全是海水,知道即便摔下去也摔不死,否则如果在半空中往下看,准保两腿发软,直打战,严重一点的,甚至会腿抖得难以站稳。
渐渐接近船舷了,先前的那些黑点慢慢清晰起来,却让苏家辉的心里如同一面鼓被敲了起来,惊恐不已——黑盔黑缨之下,一张张惨白毫无血色的脸,眼睛里却似乎射出淡淡的浅蓝色幽光,几缕未束紧的白发,散落拂过臂膀处的兽首护肩……
苏家辉越看越不敢往上爬,咽了几口唾沫,不禁朝下看看其他人,然后又朝远处看看“虾米”号,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这艘长久以来在东海海面出现的鬼船上,竟然全是仿佛从地狱中出来的鬼魂阴兵?!刹那间,苏家辉有种置身于电影片场里的感觉,似乎在参与一场电影拍摄,他甚至想抬头看看摄像机架在哪里。
在不远处,还在随波起伏的“虾米”号,又明确地告诉他,这不是古代,这不是拍电影,这就是现实。
尽管吃惊不解,但比心里预期好很多,因为原先做好的打算是上面全是地下人兵士,因为苏家辉知道,世界上的大部分鬼船,都是真正从地下而来,是真正地来自地狱!而这些人,尽管像极了阴兵,但与他理解的地下人不同(我不知道那之前他是否曾经亲眼见过地下人,但从杜志发回忆的情况判断,或许他是见过的,不过这里姑且就用他理解的地下人来表述吧),就这样在惊慌与疑惑中,苏家辉最终攀上了船身,两名兵士将他扶住,一下子便把他拽上了甲板。
苏家辉实在说不出话来,微张着嘴四处打量。船上的这些阴兵,此时也不发一言,然后杜志发他们陆陆续续也全都被拉上了船,众人站在船舷边,就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不敢声张,只敢探望。
这时,一名身穿银色铠甲,将军模样的人,同样满脸毫无血色,像在冰柜中被冻了几百年,但五官长得霸气邪性,身后带着几名同样充满煞气的兵士站到苏家辉面前。一开始苏家辉只顾看旁边,及至回头见到这几人时,吓了一大跳,正在惊魂未定时,那人突然单膝跪倒,抱拳拜道:“大明中军都督府左都督——常荣,拜谢各位救命之恩!”他这一拜不要紧,整船甲板上的兵士,全都跟着单膝跪倒,拜了下来,并且嘴里跟着说:“拜谢各位救命之恩!”
苏家辉这把老骨头当时真是被这阵势吓傻了,差点就要朝后面直挺挺躺倒,幸亏杜志发扶住了他。其他人也均面面相觑,不知什么名堂。
见他们仍旧没人说话,这个自称常荣的人,站起身,兵士们也都站了起来,他问:“敢问各位,现在是哪位皇帝荣登大宝?”
苏家辉咽了几口唾沫,壮起胆儿说:“你们出发时是哪个皇帝?”杜志发躲在苏家辉的肩膀后,也跟着嚷嚷:“是啊,你们是什么人?”
“吾等乃大明水师,奉皇帝命,于宣德七年,前往海外公干。返航途中,行至东海后,遭遇鬼船包围,拼力奋战许久,鬼船虽消失,但吾等忽如被罩于琉璃瓶中,自此舰不受帆控,终日漂流海上,至今约有五百七十年矣。”
老鬼被惊得结巴起来,指着说:“你……你……你们竟然知道自己在海上已经漂了五百多年?”
杜志发说:“孙悟空被压在五行山下五百年,毕竟还有露水喝,有牧童送果子吃,你们在这船上五百七十年,吃什么?喝什么?”
一个水手颤巍巍附和道:“常人就算有吃有喝,又哪里能活五百岁?他们究竟是什么?”
苏家辉朝常荣看了看,又朝旁边的兵士瞥去,虽然个个跟鬼一样,惨白得吓人,头发也都全白,但没一个面黄肌瘦,不像是缺衣少食的模样,唯一奇怪的是,每个人的眉头,都或多或少紧锁,似乎正在默默忍受某种伤痛,但并未表露出来。
常荣想了片刻,然后说:“请各位到舱里,坐下边歇息边谈吧。”旁边两名兵士,大手一挥,说声:“请。”事已至此,上都上来了,怎么也得去看看啊,于是在引领下,众人朝船艉走去,那里似乎有好几层高楼。
行进途中,苏家辉看到船舷边放着一门门大炮,模样有些奇怪,跟电视里放的古装剧里的大炮不一样,便问:“这些是什么火炮?”
常荣说:“此乃以佛朗机炮为模子,我大明水师加以改进,整体浇筑,后装填,轻者千斤,重者三千斤,可射五里至十里地,称为宣威无敌大将军!”
老鬼跟轮机打了半辈子交道,看到这些钢铁玩意儿就来劲儿,一边拍着炮身,一边说:“书上不是说佛朗机炮是嘉靖年间才传进中国的吗?怎么你们那个时候就有了?”
常荣奇道:“嘉靖是谁?”
此时苏家辉的紧张之情已经大为缓解,笑着说:“是你们皇帝之后的皇帝,哈哈。”
常荣道:“佛朗机炮在永乐帝时便已有,但咱们‘大明混一’号上的这些,只是依据其为模板,实际大为不同,每层船身两面均配有数十门,几无贼船可近吾身。即便那些鬼船也照样被我们轰烂不少。”
杜志发奇道:“你们真跟鬼船打过?”
“如非遇到鬼船,我们也不会沦落至此。”
大家进了船艉的舰桥,里面窗明几净,各类航海器材器具摆得井井有条,其中一张桌子上摆着大号地图,苏家辉走近一看,整张图的底子为鹅黄色,最上面写着几个字——“大明混一图”,想来,这就是此船得名的原因了。
这时,杜志发说:“常将军,哦,常都督啊,有没有点水或者酒,我们刚从海里上来,有点冷,也有点渴了。”
常荣面露难色,沉吟片刻后,说:“不瞒诸位,我们整船兵士,已经都快忘了水和酒是什么滋味了。”
苏家辉浑身打了个战,问道:“难道你们五百多年没喝过水?”
“想喝,想得几乎发疯,但大海里全是咸水,又从哪里来的淡水呢?我们就像是临饿死或者大漠中临渴死的人,这种饥渴交加的感受,伴随了我们五百七十年,这五百七十年中,我们无时无刻不在品尝忍受着濒临饿死和渴死的人的切身感受。”
杜志发有点不敢相信,说:“那不得把人逼疯了?”
常荣苦笑着摇摇头,说:“疯疯不掉,死死不掉,就这么让你一直活着,一直航行,一直忍受饥渴。这整船兵士谁没自戕过?结果呢,就是这样。”说着,出人意料地从腰间拔出宝剑,倒转剑柄,剑尖对准心窝处,稍顿一下后,噗一声,剑入血肉,直接从前胸进,从后背肩胛处出。
众人吓得几乎跳了起来,谁都没料到常荣会来这么一出。但此时常荣竟然站起身来,紧蹙眉头,咬紧牙关,似乎正忍受着刀剑刺入身体之痛,不过,既无鲜血飙出,而且整个人看起来除了疼痛以外,也无半点行动受阻的意思。
杜志发想起苏家辉在地下室中给他演示的不死水母,跟这人的状况几乎一模一样,惊叫了起来:“不死水母?”随后立马改口道:“不死人?”苏家辉则贴墙站着,紧张得有点不敢说话。
老鬼哆哆嗦嗦地问道:“你……你这什么意思?”
常荣握紧剑柄,咬碎钢牙,又是噗一声,活生生将剑又拔了出来。杜志发几人看得几乎又跳起来一次,浑身鸡皮疙瘩直竖。
可常荣仍旧屹立不倒,长舒一口气后,将剑重新插进腰间的剑鞘,坐下来说:“这下你们懂了吗?整船的人,无论采用什么办法,都无法死去,亦无人生病、发疯,生老病死对我们而言,简直就是奢望。但人的各种痛苦,我们却能切身体会到,饥饿、疼痛、干渴、冷暖……”说着,拿起桌上的一只犀角酒杯,摩挲着杯口,轻声说:“我想喝水,已经想了五百七十年了,哪怕只有半口也好……”
他声音虽轻,给人的震撼却难以想象。从那时起,杜志发明白了一个道理,世界上最痛苦、最恐怖的事情,并不是你受了多少折磨,被渴死、被饿死、被冻死,甚至如同古人被用三千六百刀凌迟,一刀刀割死,这些痛苦吗?确实痛苦,但并非最痛苦,因为这些折磨终究有个尽头,比如昏厥,比如死亡,但比这些更为痛苦恐怖的是,一直让你品尝这些痛苦折磨,却总死不了、疯不掉,没有尽头,就像常荣这船人,被折磨了五百七十年,这种痛苦,恐怕才是真正令人想起便毛骨悚然的……而那时的杜志发并不知道,我已经尝试过了那种活生生被凌迟的痛苦。
老鬼左右思量,仍觉得不可思议,脱口问道:“怎么可能会这样?”
常荣转头盯向他,说:“我也很想知道。”
杜志发望向苏家辉,但苏家辉仍旧站着,不发一言,似乎在等待时机。
老鬼问:“你们的船不在东海时,是去了哪里?”
常荣仰头幽幽地说:“在一片陌生的海域,但同样也出不去,还是被罩在里面。”
众人正被这匪夷所思的情况困扰,忽然外面传来了轮船汽笛的声音。杜志发走到船舷外看,此时海面上空阴霾已经全部散去,正逐渐露出午后的阳光,波光粼粼的海面,一艘远洋渔船正在“虾米”号与“大明混一”号之间游弋,并且间隔着发出汽笛声,似乎是在询问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