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花好月圆(1)
中秋这天是在筒子楼吃的晚饭。
母亲看上去有些疲倦,老是胸闷,捂着胸,不停地咳嗽。母亲咳嗽的样子有些唬人,自始至终,艾小麦都没有表现出一丝的厌恶,该吃饭吃饭,该夹菜夹菜。
许一鸣起身给母亲倒了一杯白开水,说母亲如此难受,要不要上医院看看。母亲喝了口水,看上去轻松了一些,摇摇头,说不用,老毛病,上医院干什么,无非就是清肺。今天是中秋,母亲不愿意触霉头,说不管怎样都得好好把这个节过完,有什么事情都得过了今天再说。许一鸣看了父亲一眼,父亲眉头一皱,叹了口气:“那就等明天再说吧。”
母亲让艾小麦多吃菜,说这是艾小麦上许家过的第一个中秋节。她老是咳个不停,让艾小麦吃顿饭都不省心,只怕看着就烦。
“怎么会呢。”艾小麦摇头,说自己喜欢许一鸣,就喜欢许一鸣的一切,包括许一鸣的家庭,母亲身体不好,就该好好养病,用不着胡思乱想,今天是中秋,母亲不愿上医院,那就明天,明天她来接母亲去医院检查检查。
“有什么好检查的。”母亲摇头,说自己这身体就这样,这么些年了,好不了,也死不了,半死半活的,别说别人,自己都烦。
“说什么呢。”父亲把眼一瞪,“团团圆圆的,说这些干啥。”
许一鸣不言不语,站起身来,收拾桌上的残羹剩饭。艾小麦赶忙帮忙。
厨房在筒子楼的另一端,烟熏火燎,黑不溜秋的,这样的筒子楼,省城已是日渐稀少,许多地方都见不到了,这一片,属典型的贫民区。钢厂地处城郊,这些年不景气,许多工人都下岗了,靠救济金过日子。父亲退休,母亲病退,有退休工资,虽然微薄,但还不至于如此落魄,可这些年为了给母亲治病,到处求医,有些费用是没法报销,只能自费支付,家里倾尽所有,自然不比左邻右舍好多少。许一鸣参加工作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的工资卡,交给父亲支配。可父母亲始终不愿动他的工资,他卡里的钱分文未动,前几年,逼着他借钱凑够了首付,这才在省交通厅附近的小区买了一套百平米的商品房。
水声哗哗,许一鸣就着水龙头默不吭声地洗着碗筷。厨房太小,艾小麦只能站在厨房外,她看着许一鸣:“哭了?”
许一鸣抬起头来,还真是哭了,两行眼泪顺着许一鸣的脸颊,无声无息地流了一脸。
“怎么了?”
“我是不是很没用?”
“怎么突然间会有这样的想法?”艾小麦看着眼前的许一鸣,心在痛。
那时年少,不懂事。许一鸣上初二那年,母亲就病退了。那年学校举行歌咏比赛,许一鸣被老师指定为领唱。白衬衫,黑裤子、白回力鞋是歌咏比赛的标配。白衬衫、黑裤子这个都还好办,平时都有,无非就是旧点,洗干净勉强可以出众。可白色的回力鞋上哪去找?许一鸣脚那年穿的是父亲穿过的解放鞋,鞋有些大,那时好动,鞋容易坏,没多久一左一右两个脚趾头处就有了大洞。许一鸣想藉此换一双新鞋,但父亲硬是不许,找出两块胶皮,母亲缝吧缝吧后让许一鸣穿着继续上学。许一鸣上的是省重点,班上同学的家境都比较好,像他这种穿着打补丁的鞋上学的独自一份,再无他人。这双鞋,夏天进雨冬天灌雪,雨雪倒在其次,主要还是同学看到他那双鞋后望向他的目光,虽然多是好奇,没有鄙视,但许一鸣还是特别的自卑,经常低着头走路,不敢与同学对视。现在老师让他当领唱,难道也穿着双打补丁的解放鞋站在大庭广众之下?许一鸣回家跟父母一说,父亲那天什么都没说,立马带他到商店买了一双新鞋。那时还想,家里有钱,父亲怎么还这么抠门。直到过了许久,许一鸣才知道,钢厂生产的螺纹钢质量不过硬,在市场上无人问津,钢厂难以为继,不得不停产进行技改。一些工人被迫下岗,父亲就在下岗工人之列。母亲病退,工资的发放还在原单位,还没进社保,单位日薄西山,工资发放也是朝不保夕,现在父亲又下岗,还得给母亲治病。家里哪里还有闲钱,恨不得一分钱当二分钱花,自然是能省就省。一双回力鞋48元,好似不贵,但那是父亲在粮食仓库给人背麻包二天才赚得到的工钱。
“我就是从那一年才真正懂事的。”许一鸣走出厨房,站在走廊,看着夜空中那轮皎洁的圆月,说父亲那些天整天一身疲倦,老是撑着腰,他有一天无意间经过粮库,看到父亲佝偻着身子,背着麻包一步一步踏着踏板给大卡车装车。踏板就那么宽,走在上面摇摇晃晃的,感觉风一吹,父亲就会从踏板上掉下来。父亲那年已过五十,而麻包是一百五十斤一袋。父亲又怎么可能不腰酸背痛,“从那以后,我穿什么都无所谓,也不自卑了。一回家就写作业,吃完饭再也不大大咧咧地坐着,而是抢着洗碗。”
这是艾小麦不知道的世界,艾小麦书香门第,父母都是高级知识分子,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但衣食无忧,尤其艾小麦是女孩子,父母将她富养,要什么有什么,整天将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她什么时候为一双鞋自卑过。
“做父母的,含辛茹苦,为了家庭不辞劳苦。现在呢,爹日渐苍老,娘的身体也是一天不如一天,可作为家中的独子,我这些年又为爹娘做过什么。那些年在外求学也就罢了,可现在呢,即便是在爹娘身边,还是什么都做不了。娘一天到晚咳得厉害,我还是束手无策。好不容易买了套房,想让爹娘在有生之年住上好一点的房子,可到头来,爹娘说什么都不肯,说房子是给我结婚用的,他们就算了,住着不习惯,住在商品楼里没有人唠嗑,还是住在这个筒子楼好。其实我知道爹娘是在担心什么,他们是怕突然间终老在新房里。好不容易购了新房,那就得留着我结婚用,真要是住过去了,老在里面了怎么办,还怎么结婚,岂不是晦气。做爹娘的,为儿子操劳了一辈子,到老,还是什么事情都为儿子着想。我真的很没用,没有让爹娘过上一天的好日子。”
艾小麦看着泪流满面的许一鸣,她轻轻地捂住许一鸣撑在水泥栏杆上的手:“一鸣,你用不着这样,这要是让爹娘看见了,他们会心疼的。”
许一鸣说这些年不管在外有多苦有多累,每次踏进家门,他都是一脸的笑容,就怕爹娘担心,爹娘问起他的工作和生活,他都说好,从不说一个差字。在爹娘的眼里,他一直都是坚强的,像今天这样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这还是第一次,也许是因为艾小麦在身边的缘故。
艾小麦走到许一鸣的身后,用双手环着许一鸣的腰,脸靠在许一鸣宽厚的后背上,“一鸣,我们结婚吧!”
许一鸣猝不及防:“什么?”
“我们结婚吧。”艾小麦重复了一遍。
“想好了?”许一鸣说,虽然他从心里一百个愿意和艾小麦白头偕老,可婚姻不仅仅是两个人的事情,它的背后是两个家庭。艾小麦书香门第,高知家庭,而他呢,就是这么一种情况,别看是一个副县长,外面鲜光,实则还不如普通人。所以许一鸣希望艾小麦不要一时冲动,想好了再说。
“你这种情况怎么了,难道就不结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