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5章新旧对话
太阳升起来了。喷薄而出的万道金光把巍巍宫阙渲染的如同天国神殿，说不出的肃穆庄严。
蒙圣上召见单独奏对，对于所有的大臣而言都是一种莫大的荣耀，但杏儿显然没有感受到那种所谓的荣耀。
从杏儿的身上，丝毫也看不出女子的柔弱，她就好像是一个男人那样，在宫人的带领之下，昂首阔步的绕过了侧前面的柔仪宫，来到了侧后方的小花园。
想当初，太祖洪武皇帝和孝慈高皇后就曾经在这里召见过吴子山，现如今朱允熥又在同样地点召见了杏儿。
“大明皇家学院，校监，朱杏叩见万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免礼，平身。”坐在小亭正中的朱允熥面无表情，虽然袍服煌煌，但却没有一丝的生气，就好像是一尊摆放在那里的塑像，只是按部就班的说道：“赐座。”
杏儿坐下之后，抬头看了看朱允熥的脸色：“万岁的气色很不好啊，是不是太过于劳累了？”
朱允熥的气色确实非常的不好，他的双目通红如火，脸颊明显凹陷，虽然才仅仅过去了三天，却好像苍老了十岁一般，浑然没有年轻人应有的蓬勃朝气，看起来就好像是个形容枯槁的小老头子。
朱允熥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摆了摆手对身旁的那几个宫人说道：“你们都下去吧，没有朕的召唤，不许靠近。”
“是。”
屏退了在一旁伺候的宫女太监，甚至连最贴身的侍卫都退到了几十步开外。
直到这个时候，朱允熥那如同雕塑一般的脸上才终于有了一丝表情，他苦笑着说道：“自从听了你的那一堂课，朕就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
“原本与陛下约好了的，但陛下却没有去听课……”
“朕没有完成你布置的课后作业。”朱允熥用力的揉着自己的额头，闭着眼睛说道：“忙活了几个晚上，却连一个字都写不出来。想必医学院的学生们都已经很好的完成了吧？”
“是的，他们都已经完成了那天的作业。”
“他们的答案是什么？”
“陛下天资聪慧，想必早就已经知道了答案。”
“是啊，其实朕早就知道了答案。”朱允熥毫不掩饰自己的无奈，“朕也曾受过吴师傅的教诲，知道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的道理，这个答案其实吴师傅早就告诉过朕了，只是直到今日，朕才真正明白其中的含义。”
当生产关系不再适应生产力的发展之时，就会成为一种牵绊和制约，那么这种建立在生产关系基础之上的政治结构就一定会被推翻，不会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
这些道理，吴子山早就对朱允熥说起过无数遍了，只是到了现在，他才真正弄懂。
因为曾经接受过吴子山的教育，无论是视野的开阔程度还是对于世界发展的基本认知，朱允熥都已经远远的超过任何一个朝代的任何一位君主。
正是这种对外部世界的清醒认知，让他无比的痛苦，以至于寝食难安夜不成寐。
“皇兄允炆曾经说过，世逢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看来他说对了，只是朕明白的太晚了一些。”朱允熥微微的昂着头，望着天边那一轮正在冉冉升起的朝阳，沉吟良久方才开口说道：“据朕所知，北边的王冬生已在河、夏一线击败了秦军最后主力。叛乱已基本平定，只剩下些微不足道的扫尾事宜而已，而且王冬生马上就要带领平叛大军返回京城了，是不是这个样子的？”
“是的。我已经命令王冬生他们尽快结束战争，尽快返回。”
“下一步呢？”朱允熥用通红如火的眼睛直视着杏儿的双眸：“下一步是不是就要以百战百胜的雄兵威慑京城了呢？是不是就要行那霍光、孟德之故智了呢？”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杏儿连一点惊讶的神态都没有，就好像她早已料到朱允熥会这么说。
杏儿笑了，笑的非常轻松：“陛下，如果我真的想要效仿曹操，行那挟天子以令诸侯之事，还会等到今天吗？”
“曹孟德的故事，杏儿不屑为之。就算我什么都不做，大半个天下依旧在我的掌控之中。”
一个身材瘦小的女子，竟然说出“掌控大半个天下”的豪言壮语，偏偏说这句话的时候，杏儿的脸上没有丝毫睥睨雄霸的神态，就好像是在茶余饭后说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显得轻松而又自然。
“如果我真想要做点什么，还有谁能挡得住我？禁卫军吗？”提起禁卫军，连杏儿自己都忍不住的笑了：“恐怕陛下都已不做此想了吧？”
如果说百战百胜的学生军就是一只猛虎的话，禁卫军最多只能算是一只小猫，看起来虽然和学生军十分相像，却有着本质的区别。
指望禁卫军来抗衡学生军，根本就是痴人说梦。
一个女流之辈，竟然和当今天子面对面的谈起这样的话题，整个场面看起来都非常的魔幻，但却是铁一般的事实。
朱允熥单独召见杏儿，其实就是双方直接摊牌了。
这是新旧两股力量最直接的对话。
“我知道，包括陛下本人在内的很多人，都认为我们是朝廷的敌人。”杏儿说道：“我想恐怕是陛下搞错了，其实我们才是陛下最可以依赖的力量。如果没有我们，陛下还能坐在这里和我谈话吗？”
如果没有学士军和整个医学院体系，现在的朝廷早已不复存在，早就被造反的藩王打趴下了。
“平定各地的叛乱之后，就会以兵威威逼朝廷，或者干脆行改朝换代之事，我知道很多人是这么想的。但我们不是曹孟德，也不是刘裕……”
如此的功勋，如此的实力，却不造反，这种话说出来真的很难让人相信。
“我想我家老爷……也就是吴子山吴校长肯定也向陛下表示过相同的意思，但他的顾忌太多，可能说的太过于委婉，以至于陛下没有明白他的意思。”杏儿起身说道：“我必须重新强调一遍，我们不是没有改朝换代的实力，而是不想那么做。”
明明拥有绝对的实力，但却不想做皇帝，这是一个困扰了朱允熥很久的问题：“为什么？”
“因为代价太大。”杏儿的语言简单而又直接：“长江以南很有很多地方掌控在朝廷手中，单纯以军事实力来看，这确实不是什么问题。但那注定会流很多血，会死很多人，不到万不得已我们不会那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