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4章不眠之夜
夜已经很深了，朱允熥却还没有安歇，而是继续俯首案前，对着书桌上的那张白纸发呆。白纸上仅仅只有《应对湖广灾情策对书》几个字，这是杏儿布置的课后作业。
如何赈灾救灾，这原本就是一个很常见很普通的东西，但朱允熥却已经写了无数遍，每次都只能写出一个题目，然后就再也写不下去了。
自从听了杏儿的一堂课之后，朱允熥就已经知道，赈灾救灾不是一个孤立的事件，还牵扯到朝廷的官制和基本架构等等更深层面的许多根本问题，如果不把这些问题解决，一切都无从谈起。
他再一次静下心来，开始认认真真的书写这份“课后作业”：“……夫赈灾之举，当以民生为要，行安抚灾民绥靖地方之事。以解决灾民迫在眉睫之温饱为首要前提……”
刚刚开了个头，朱允熥马上就意识到这不过是纸上谈兵，事实上根本就做不到。
他的心情越来越烦躁，干脆抓起这张纸，用力的揉搓成为一团，狠狠的扔在地上。
就在这个时候，当值的小太监走了过来，小声的提醒了一句：“万岁，已经过了子时中刻，该安歇了，毕竟龙体要紧……”
还不等当值的太监把话说完，朱允熥就很不耐烦的骂了一句：“滚下去。”
宫中的太监宫女，不是朝廷的官员，他们仅仅只是皇家私人的奴婢，被皇帝骂几句本也不算什么。但朱允熥的性情脾气酷似太宗文皇帝朱标，素来是就一副和颜悦色的模样，很少象今天这样没来由的乱发脾气。
那个太监并不知道自己为何被骂，只是本能的跪拜下去：“奴婢万岁，奴婢万岁……”
看着诚惶诚恐的贴身太监，朱允熥的心情愈发烦躁，本想“龙颜震怒”大发雷霆，但终究还是克制住了怒火，随口问道：“今日当值的还有谁呀？”
“御史房司墨四人俱在。”
“把他们都唤进来吧。”
“是。”
四个当值的太监全都进了书房，恭恭敬敬的垂手肃立，听候着朱允熥的吩咐。
“朕有几个问题，需要你们几个老老实实的回奏。”
“万岁但有所问，奴婢必然如实回奏。”
“湖广那边的灾情你们应该是知道的吧？”朱允熥端起面前那盏已经冷了的茶水，慢悠悠的饮了一口：“你们对灾情有何看法呀？”
“回万岁，这是朝廷大事，奴婢不敢乱说。”
后宫人等不得干预政事，这是当年的朱元璋定下的铁律。
“朕就是随便问问，谈不上干政。”朱允熥的目光环视着这四个条件，他的语速放的很慢：“假使你们几个就是湖广的地方官，发现了灾情之后会怎么做？”
“奴婢只晓得伺候万岁，这赈灾之事不应该由奴婢……”
“朕说的是假如，是打个比方。不是真的让你们去赈灾。”
当朱允熥的脸上再次浮现出怒色之时，那个胆子稍大一些的太监赶紧回话：“若奴婢是灾区的地方官，必然会上报灾情……”
“怎么上报？”
“若奴婢是县官，就把灾情上报到州里，然后再由州里报到府衙……”
逐级上报，然后等待更高一级官府的命令，最终还是需要朝廷做出裁决，再按照朝廷的旨意办事……果然和杏儿说的完全相同。
“灾情如火，象你们这样逐级上报，一来一往必然会耽误很多时间，你们为什么不直接下令赈灾呢？”
看着支支吾吾的几个太监，朱允熥又专门补充了一句：“怎么想就怎么说，不必有什么忌讳，朕想听你们的真心话。”
“直接赈灾……没有上头的命令，怎么敢打开府库赈济灾民？”
“若是出了差错，就是天大的责任，必须有上级官府的命令才行。”
太监的回答就是绝大多数官员的直接反应，在当时那种情况下，无论哪一个级别的官员都会这么做。
如果不这么做的话，无论对错与否，对于官员自身的利益都是一种莫大的损害：在没有上级明确命令的情况下，就是多错多错不错不错。即便是做对了，也是在和上级争功，这可不是一件小事儿。
这就涉及到了历代王朝最根本的权力结构体系：官员的升迁任免和所有前途，都来自于上级和朝廷，而不是来自于百姓。这就注定他们只会唯上是从，而不必考虑百姓的感受。
所以，地方官员明明知道遭了大灾，也要等候上一级官府的命令——这是权力结构体系造成的必然结果，和官员本身的操守没有任何关系。
所以，在赈灾这个事情上，朝廷的效率极其低下，而医学院则展现出远远凌驾于朝廷之上的极高效率。
“如果……朕说的是如果。如果灾区存在两个地方官，一个不顾一切的赈灾，一个还在等着朝廷的命令。若你们是受灾的百姓……”朱允熥说的那两个“地方官”，其实就是在特指医学院和朝廷这两个体系，他一字一顿的说道：“你们会支持谁？”
“当然是谁赈灾就支持谁。”
其实这个问题根本就不需要回答，朱允熥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姑且不说朝廷根本就没有大规模赈灾的能力，就算是有也肯定争不过医学院。
“好了，朕已经明白了，你们下去吧。”
朱允熥再次摊开一张纸，开始书写自己的“课后作业”：“……夫赈灾之事，赈济仅为表象，实则为朝廷制度高下之争，需改变政出于上之根本……”
朱允熥已经意识到了问题的关键症结之所在，并且已经写了出来，但他仅仅只是写到这里，就再也写不下去了。
改革朝廷官制，其实就是在动摇国家的根本。如果朝廷失去了对于地方官员的任免大权，那这个朝廷其实已经没有存在的意义了。
这是一个根本性的问题。
如果没有医学院这个体系作为对比的话，这个所有封建王朝天生的弊病或许还不那么明显，但医学院体系已经出现了，并且越来越强大，甚至已经在事实上凌驾于朝廷之上……
如果从根本上改革官制，无异于自行解体，若是不改的话就一定争不过医学院体系。
这根本就是一个无解的问题，除非……
“啪嗒”的轻响声中，一滴浓墨顺着笔尖落在雪白的纸上。
朱允熥下意识的擦拭着墨渍，却把整张纸弄的一塌糊涂，连刚刚写好的那些文字都污的乱七八糟，再也看不清楚原本的字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