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天下湘军第一卷风云际会》(13)
第十二回小池驿侍郎奔丧洞庭湖排客逞强
咸丰二年四月二十五日,咸丰任命礼部左侍郎曾国藩为江西乡试正考官,又特别赏假两个月,可以回湖南探亲。曾国藩领旨谢恩,带着荆七准备出京。荆七姓王,是曾国藩的远房亲戚,道光二十五年由父亲派遣入京,住在碾儿胡同曾家。荆七到北京后经常惹是生非,曾国藩批评了他几句,荆七很生气,跑到湘乡籍京官陈洪坤家,住了半年不敢回来。陈家家境不错,与曾国藩又有交情,陈劝荆七回湖南老家,荆七说宁愿流落街头也不回去。曾国藩也情愿多给点银子让荆七回家,荆七也不干。曾国藩无奈,又将荆七接回。荆七遭此磨炼,从此以后安分守己,老老实实在曾家看门。这几年也亏了这个远房亲戚,前几年外放四川主考,沿路上有荆七照顾,曾国藩非常省心。这次外放江西,自然少不了荆七在旁。荆七头脑灵活,为人忠诚,做事尽心尽力,又烧得一手好湘菜,深得曾国藩信任。
五月京城,繁花似锦,绿树成荫,曾国藩走在春意盎然的碾儿胡同,望着北斗星,思绪万千。
想到此次外放江西主考,又可回家省亲,真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第二天一早,他快马加鞭,荆七赶辆马车在后面,两人出了京城直奔通州。
在通州上船后,曾国藩面对一江春水,回顾起这一心路历程——
嘉庆十六年(1811年)农历十月十一日,天气寒冷而雪未至,长沙府湘乡县荷叶塘都白杨坪村(今湖南省娄底市双峰县荷叶乡天坪村),老汉曾玉屏梦见一条巨蟒自空中盘旋而下,鳞光灿烂,降到曾宅就不见了。旋即家人来报孙子出世,曾玉屏大喜,给这个小孩起名叫子城,字伯涵。
曾玉屏文化不高,但是阅历丰富,为人公正,在白杨坪很有威信。白杨坪村离县城一百多里,属湘乡荷叶塘,与衡阳交界。这里群山环绕,环境清幽。曾玉屏认为,男儿要自立,要有血性。故教育儿子曾麟书不能懦弱,否则被人欺负。
曾麟书谨遵父训,牢记“三不信”和“八字诀”,刻苦读书。然而曾麟书实非科场之辈,道光十二年,四十三岁的曾麟书连试十七场,才中了一个秀才。曾家自衡阳迁到湘乡后,五六百年间出了一个秀才也不容易,况且秀才免除徭役,还可以办私塾教蒙童养家糊口。受其父的影响,曾子城三岁开始发蒙。
道光四年(1824年)三月,春暖花开,十四岁的曾子城跟着父亲曾麟书从白杨坪出发,第一次来到长沙府参加三年两次的秀才考试,结果父子双双落第。
衡阳秀才欧阳凝祉与曾国藩的父亲曾麟书关系很好,经常来曾家,看了曾国藩写的文章,十分欣赏。曾麟书让欧阳凝祉出题考考曾国藩,欧阳凝祉让曾国藩以“共登青云梯”为题赋诗一首。曾国藩领命道:“惜无同怀客,共登青云梯;我有同怀友,各在天一方。”信手拈来,顷刻而成。欧阳凝祉一看,对其文采大为称赏,将女儿许配给他。曾氏父子同意了,两家成为儿女亲家。曾麟书知道自己的教学方法有问题,便让欧阳凝祉教曾国藩读书。欧阳凝祉在衡阳唐氏祠堂当塾师,师从汪觉庵,他便将曾国藩推荐给汪觉庵,汪老师同意了。
道光十年(1830年)春,十九岁的曾国藩带着十岁的弟弟曾国潢去衡阳唐氏家塾读书,正式拜师汪觉庵。曾国潢年纪虽然小,却聪明伶俐,有问必答,甚得汪老师喜爱。曾国藩口讷,整天不说话,苦着个脸。这天,天下大雨,曾国藩想回家,又没有带雨伞,汪觉庵叫他背书,他心有旁骛,背得很不流畅。汪老师训斥他说:“你这个蠢货,读书不用功,天生的穷苦相,将来要是有一点出息,我给你背伞!”曾国藩被老师讥落,一直记在心上,八年以后,二十七岁的曾国藩中了进士,回乡拜谢老师汪觉庵时,特地带了一把雨伞。进了汪老师的家门后,他故意将伞放在堂屋的神龛旁边,走到门口告辞时,对汪说:“汪老师,我忘记了带伞。”汪老师说:“我去给你拿。”汪老师取伞给曾国藩时,曾说:“谢谢汪老师给我背伞!”汪猛然想起当年的话,哭笑不得,只有长揖而已。
曾国藩进入湘乡涟滨书院读书,号涤生。涤是“洗涤”的意思,即洗涤以前不良习惯,生即“再生”。道光十二年(1832年),曾国藩考取了秀才,十二月,在荷叶塘与欧阳玉英成婚。两年后,曾国藩进入长沙岳麓书院读书。
岳麓书院坐落在岳麓山下,北宋时期,岳麓书院与白鹿洞、嵩阳、应天书院并称“四大书院”,在湘江西边,临市不嘈杂,环境优雅。
曾国藩带着行李从湘乡到长沙走了三天三夜,又累又饿,一身灰尘,布鞋上沾满了泥浆。从朱张渡上船以后,来到自卑亭。自卑亭距书院两百多米,周围是一片阡陌纵横的农田。
“君子之道,譬如远行,必自迩,譬如登高,必自卑。”旁边一位青年用湘乡话高声吟唱。曾国藩回头一看,只见这人身高五尺,白面无须,问其姓名,那人自称刘蓉,字霞仙,湘乡人。
曾国藩邀请他一起游岳麓书院,刘蓉欣然同意。两人来到书院门口,经过大门,转过赫曦台,前面便是二门,二门正面有“名山坛席”匾,两旁的对联是:纳于大麓,藏于名山。名山指的是岳麓山,坛席即坛位,弟子以地为坛,上设席位,以示对先生的尊敬。背面又有“潇湘槐市”匾。潇湘指的是湖南,潇湘是潇水和湘水交汇的地方,在永州,槐市又是汉代读书人聚会的地方,书籍集散的场所。后来就成为湖南文人名士聚集之所,有如汉代的槐市,这些曾国藩都懂。
岳麓书院的核心部分是讲堂,讲堂有五间,上置两把红木雕花座椅,是书院山长讲学的地方。据说宋代朱熹、张栻会讲就坐在这两把椅子上,听者云从。讲堂中央悬挂两块木匾,一块是“学达性天”,另一块是“实事求是”。岳麓山清风峡中的爱晚亭,因杜牧的诗句“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得名。爱晚亭始建于乾隆五十七年(1792年),亭内金柱圆木丹漆,外檐四根,由整条花岗石加工而成,亭顶重檐四被,攒尖宝顶,四翼角边远伸高翘,盖有绿色琉璃筒瓦,远远就可以看得到。
书院无固定学制,学生以自学为主,老师讲解、同学之间讨论为辅。曾国藩到学务处报到,办了手续后被领到宿舍住了下来。这一年曾国藩参加湖南乡试,中试第三十六名举人。
船不知不觉地到山东,岸边传来牧童悠扬的歌声:“东方发白天刚亮咯!清早放牛东山岗。牛儿吃了露水草哎,养的膘肥体又壮啰!”
曾国藩眼睛一亮,忙问:“荆七,前面是什么地方?”
“回老爷,前方是徐州,我们马上进入苏北了。”
曾国藩微微颔首,油然想起来了。道光十五年(1835年)冬,大寒这天,他到礼部参加会试,却名落孙山,参加第二年春天的恩科会试,再次名落孙山,心中愁绪又陡然升起。
“南国思红豆,西风浣碧沙。”曾国藩非常灰心,回家途中路过徐州睢宁县,向当地做县令的老乡易作梅借了一百两银子,又到金陵拜访陶澍,在金陵花一百两银子买了一套《二十四史》,然后又将衣服当了,才从金陵买票返回长沙。
船到长沙,刘蓉、郭嵩焘到湘江码头迎接。这两年,曾国藩在北京,刘蓉与郭嵩焘混得烂熟。
曾国藩到了长沙以后,在湘乡会馆住了下来。这天,三人在一起喝酒,刘蓉说:“长沙橘子洲头有一片橘园,此时橘子飘香,我们三人既然情投意合,不如结为兄弟,学那桃园结义刘关张,搞一个‘八拜之交’,然后同心协力,再图大事,大家以为如何?”曾涤生、郭筠仙一齐叫好。
当天晚上,曾、郭、刘三人一起到长沙橘子洲头,在橘园中摆下薄酒,焚上三炷香。三人口中念念有词:“曾涤生、郭嵩焘、刘蓉三人情投意合,虽然异姓,愿结为生死兄弟,大家同心协力,共读程朱理学,以求经世致用,上报国家,下安百姓,今后不论谁先发达,都需要提携后进,共享荣华富贵,皇天后土,此心可鉴!”誓毕,换了兰谱,曾国藩二十六岁,年纪最大为兄,刘蓉二十一岁次之,郭嵩焘十九岁最小,成为小弟。
文人自古风流,曾国藩也不例外,年轻的时候他也没有想到去做一个圣人。长沙自古繁华,花街柳巷极多,湘春街翠柳巷便是烟花女子的聚散之地。曾国藩居京三年,生活不易,为了应付一日三餐,他不得不节省盘缠。两考不中,曾国藩落归故地,又有刘蓉、郭嵩焘等一帮朋友怂恿,也就经常到翠柳巷来消遣一番。
大姑姓陈名小青,是湘春街有名的花魁,在广州、汉口跑过单,会唱荆州花鼓戏,肤色比益阳桃花江的女子还要好。她又会弹古筝,郭嵩焘跟她有诗词唱和。那天由郭嵩焘做东,几个人醉倒在翠柳巷大姑的客舍。良辰美景,春宵苦短,锦衾帐内,书生长跪美人膝。
栖凤山庄位于岳麓山西边的栖凤溪,岳麓山三面环绕,山上到处是枫林、桂树,外人到此要绕一番山路才行,这里远离城区,是一片净土。对于欲求一事,欲得一物的人来说,这段山路的蜿蜒曲折根本不算什么。这是一个菊花黄、枫叶红的季节,一群人坐在栖凤山庄的后花园中喝酒,小青调起琴弦,边弹边唱《小刘海》,一曲终了,满座喝彩。有人提议:“曾举人何不与青青唱一曲《补锅》?”
“好!”刘蓉带头鼓掌,郭嵩焘立即响应。
曾涤生在众人的掌声中与小青合唱了一段《补锅》:“手拉风箱呼呼的响,火炉烧得旺又旺。女婿来补锅,瞒了丈母娘……”
一曲终了,曾涤生给小青送来一方苏州丝巾,表示对红颜知己的爱慕。
深冬的栖凤溪,清澈见底,两岸梅花盛开,沿溪溯流而上,行一两里便是栖凤山庄。回想与小青同游栖凤的美好时光,曾国藩不再感慨在科举考试上屡试不第,难展鸿鹄之志,于是隐居岳麓山南的云溪堂,读书种兰,不理那些功名事业了。曾国藩很想娶小青为妾,小青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是个才女,相貌却是一般。曾国藩怕娶妾以后,回家被老爷子曾玉屏责骂。这天,曾国藩刚踏进湘春街便听到小青的咯咯笑声,他脚步加快了,郭嵩焘差点跟不上。刚进院门,老鸨迎了出来,朝曾国藩道了一个万福,大声嚷道:“哎哟,大姑娘吔!姑爷回来了!”听到呼叫,小青笑声立止。过了一会,二楼西厢房的门帘自动撩开,见曾国藩走来,小青一脸笑靥,说:“唉,宽一哥,真是把我想死了,怎么不提前送个信?”
曾国藩哼了一声,机灵的郭嵩焘已溜进房里,转了一圈,没发现什么。老鸨嘴快说:“姑爷吔,这么长的时间也不来看大姑,人家可是想你想得茶饭不思,都瘦得不成样了?”
小青搀着曾国藩的手臂,一阵玫瑰花瓣香味扑鼻而来,他闻到了小青肌肤的体香。屋内一张床,一张夏布蚊帐,帐帘上绣着一排芙蓉花,小青依旧体态娇媚。郭嵩焘借口出了房门,老鸨也知趣,将房门虚掩后又去张罗其他的事情了。小青站起来将门闩好,重新扑在曾国藩怀中笑着挑逗他说:“宽一哥,今天见到你好高兴,不信你摸摸我心口,看跳得有多快。”她拉着曾国藩右手放在自己的胸脯上。
曾国藩将手缩了回来,站起来用一双犀利的三角眼打量小青,只见她头发整齐,并无纷乱,发夹上别着的芙蓉花也十分鲜艳,嘴上的红唇膏也完美无损。他将目光停在她的胸脯上,上衣也平整,没有皱纹。曾国藩终于松了一口气,只是刚才她的笑声让人疑窦丛生,难道是自己判断有误?小青见他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给他倒了一杯茶道:“宽一哥兴许是累了,坐下来喝杯茶,让妹妹给你捶捶背,唱个曲解解闷。”曾国藩看到小青实在妩媚,又没发现什么。倒觉得是自己神经,不觉动情,也不多想,端起杯喝起茶来。
曾国藩在长沙几个月不回家。新年将至,老六曾国华、老九曾国荃到长沙找到了刘蓉、郭嵩焘。曾国藩没有办法,只好跟两个弟弟一起回了白杨坪。从此,曾国藩与小青没有再见,毕竟还是功名要紧。
道光二十三年(1843年)冬,荷叶塘结起了坚冰,曾国藩、郭嵩焘、欧阳兆熊进京会试,曾国藩染病,住在果子巷万顺旅店。他两颊通红,大口咯血,有时不省人事,水米不沾,又手头拮据,多亏欧阳兆熊、吴廷栋精心照顾,才转危为安。
欧阳兆熊比曾国藩大四岁,精通医术。半个月以来,他坚持守在曾国藩身边,寸步不离。事后曾国藩问他:“花了多少钱?”欧阳兆熊始终不说,曾国藩索性不问了,将他当作兄长看待。
不久,进士榜发,曾国藩中三甲第三十八名进士,赐同进士出身,住进绳匠胡同北头路东,郭嵩焘则名落孙山。
四月的京师正是丁香花开的季节,郭嵩焘心灰意冷,择日南归。临走前,到内连升鞋店给曾国藩买了三双鞋,希望他一年内连升三级。欧阳兆熊科举道路不畅,四次会试均落榜,于是干脆不考了,到湖南新宁县谋了一个教谕的位置,以此度日。
曾国藩以优秀的成绩进入翰林院读书,正式踏上仕途,并成为穆彰阿的门生。朝考一等第三,道光亲拔为第二名,选为翰林院庶吉士。散馆考试,名列二等十九名,授翰林院检讨。科举时代的翰林号称“清要词臣”,前途远大,内则大学士、尚书、侍郎,外则总督、巡抚,这些高官均出自翰林。
欧阳玉英进京后,曾国藩急需寻找一处好一点的宅子,他看中了琉璃厂一处宅院,价格也便宜,很是动心。在付钱之前他到周围一打听,才知道这宅子刚死了人,曾国藩二话不说,赶紧另寻他处。一年后,王继贤到曾家来做客,说房子的风水不好,对做官和居家都不利,应另寻他宅。曾国藩一听,什么事情也不做了,跟王继贤到处看房,终于在绳匠胡同找到一处四合院。这个院子十八间房屋,气象轩敞,只是房屋的租金很贵,一年要八十两银子。绳匠胡同住着很多京官,不少人都是翰林,这些京官都外放了各省主考。曾国藩住进绳匠胡同,立时感到神清气爽。两年后的道光二十三年(1843年),钦命曾国藩为四川乡试正考官,一个月后补授翰林院侍讲。三个月后又充文渊阁校理,一年后又转文渊阁侍读。
道光二十四年(1844年)初,郭嵩焘第三次进京会试,来到曾家,见曾国藩正在埋头练书法写对联。郭嵩焘上前一看,见是一副挽联:“大抵浮生若梦,姑从此处销魂。”
郭嵩焘看完心里明白,问:“涤生还在恋着小青?”
曾国藩无限伤感地又看了眼他用心写的挽联,叹了口气说:“刘蓉来信说,她已经去世了,自古红颜多薄命!”郭嵩焘一听,唏嘘不已。
曾国藩仍然沉浸在往日的欢情中,想到大姑,脱口问:“筠仙可知‘大姑’的意思?”
“大,代也!代姑是广东人、湖南人对女性的尊称,代姑小青没有福分啊!”郭嵩焘叹了一口气说。
“筠仙说得没错!”曾国藩深有感触地说。
“我知道,大哥回家不久,小青对您念念不忘,她不再出来应酬,说想跟您日日夜夜在一起,想不到这么快就去世了。后来刘蓉将她葬在岳麓山脚山栖凤溪边,那里溪水青青,有很多梅花、兰花。你们两个人一见钟情,都是情痴,将来我要把这段故事写进湘剧传唱,将小青二字合起来为情,这个剧就叫《钟情》。开场白是:大抵浮云若梦,姑从此处销魂。”郭嵩焘拖长了声调,学着戏文里的念白,翘起兰花指,尖着嗓子,起来一板一眼地唱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