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民怨沸腾

自河北至关中，五百里加急驿报传递，短短六日之后，德宗便得到了前线奏报，在闻知马燧、李怀光惬山大败，退守魏县后，他顿感晴天霹雳一般，只觉得自平乱以来所取成果，都因这一战的溃败而丧失殆尽，河北战场的形势已由攻转守，不容乐观。为应对当前形势，德宗将几位心腹大臣召到紫宸殿问策，众臣聚齐，卢杞首先奏道：“惬山之败，李怀光难辞其咎，陛下应降旨问罪，追究其责。”

“臣以为不妥，”未及德宗答复，陆贽开口反对道，“马燧、李怀光虽然战败，但二人忠勇可嘉，此时军中士气受挫，陛下正应该降旨安抚，若问罪主帅，势必令将士心生不安，于平叛不利，请陛下忖度。”

德宗闻言稍一思忖，最终采纳了陆贽之言：“陆卿言之有理，马燧、怀光等为大唐忠心奋战，朕岂能因一时失利而罪之？传旨，加封马燧为魏州都督府长史、李怀光为同平章事、李晟为魏府左司马，赏诸军绢帛各万匹，此外，马燧营寨被淹，粮草损失大半，杜佑，你再令户部调五万担粮至魏县。”

“陛下，”德宗话音一落，一位中年儒臣出列上前，拱手奏道，“一年多来，各地征战不息，军费开支巨大，府库已入不敷出，恐怕拿不出钱来了。”

说话者正是年前刚继任户部侍郎的杜佑，德宗闻听其言，深感震惊，忧虑的神情表露无遗，半晌后才颤颤问道：“以目前军费开支，府库尚能支持多久？”

杜佑顿了顿，沉声对曰：“最多三个月，三月之内若战事仍未平息，府库必将空矣！”

此话一出，众臣皆惊，德宗振作精神，又问道：“若要支撑半年，需多少钱？”

杜佑心下算了算，回道：“至少五百万贯。”

“这么多？”德宗似是被惊到，脸已失色，片刻后他向众臣问道，“诸卿皆治国良才，此危急存亡之际，当为朕献策，以筹取五百万贯钱。”

众臣面面相觑，谁也拿不出主意，德宗见状忧色更重，这时卢杞突然奏道：“陛下，臣倒有一策，可筹得五百万贯。”

“哦？”德宗一脸惊喜，问道，“卿有何策，速道来。”

卢杞对道：“世间财物所聚，皆在于富商，陛下不妨以朝廷名义，向富商借钱以充军费，待战事平息后，再归还即可。”

众臣闻听议论纷纷，德宗心下想了想，觉得是个主意，便点头道：“此不失为权宜之计便就依卿之言，令京兆府与长安、万年县合力来办，凡京城富商，有资产盈余者，皆可借来。”

众臣躬身领旨。随后德宗又与卢杞、杜佑共同商议其中细节，确定好后，卢杞与杜佑先往中书省及户部发布诏令，而后又前往京兆府，传达皇帝旨意，按照拟定的程序，需先对各商人财产进行估值，凡财产过万缗者，多余部分皆要交与朝廷，而后由户部判度支作出记录，以便日后归还。

杜佑向京兆尹王翃讲述了章程，王翃一一记下，正要领命去办，卢杞又对他嘱托道：“朝廷急需用钱，你一定要尽心竭力，务必筹到五百万贯。”王翃听他语气，便知需严苛执行，遂讪讪应道：“相爷放心，下官一定不辱使命。”遂立即着手去办。很快，京兆府、长安县、万年县上下各班官吏数千人悉数出动，于京城中大索商货财物。三衙门少尹、县令、县尉乘马车携兵吏，在各个坊区查访富商，凡遇高门大户，便上门搜人财货。

长安尉薛萃带队进入长安县永宁坊，见一大户，遂命人上前叫门，户主携老幼出迎，薛萃问其道：“老儿，你家有多少财物？估值可过万缗？”户主答道：“小人有宅地一处，田亩二百，仆婢十人，累计不过五千缗，何来万缗呐？”薛萃闻听不悦，冲之道：“你衣衫华贵，宅邸阔气，怎么会只有区区五千缗，定是瞒富不报。”

“小人不敢，小人不敢……”户主忙叩头，连连道，“小人确实是没有万缗呐。”薛萃心中大怒，厉声道：“看来不动点颜色，你是舍不下钱财呀，来人，进去给我搜。”话音一落，几十名兵吏立刻冲进门去，在宅内一通搜敛，尽取值钱之物，户主视之痛哭不已，连连哀叫道：“官爷，这些乃是小人命根，求你高抬贵手……”薛萃不与理会，户主心中急切欲上前阻止，立刻被兵吏棍棒加身。

薛萃取完了财物，装上马车，随即扬长而去，这户主老者一时心气难下，竟趁着家人不注意，一头撞在门前的石柱上，一命呜呼了。薛萃听见哀嚎声，也不理会，继续向下家去搜敛，这一日下来，整个永宁坊被他搅得不得安宁。

薛萃并非个例，整个长安一府两县官吏皆是如此，更有甚者，京兆少尹韦祯作为督监，竟亲自带人于长安两市公然掠夺商人财物，商户见之如见盗匪，只得以罢市相抗。

短短几日，长安城已是鸡犬不宁、民怨沸腾，杜佑见百姓愤怨，心中实在不忍，便欲停止索敛，为此，他前去拜访卢杞，对其直言道：“卢相，如此对待百姓，是否有些过了？而今京城人心惶惶，如此下去，只恐生乱矣！”

卢杞淡淡地道：“刁民顽劣，不肯如实上报家产，若不严苛，怎能凑齐五百万钱？”

杜佑不以为然，又道：“百姓亦有难处，如何说是顽劣？若因暴敛失了民心，即使凑够五百万钱，又有何用？岂非得不偿失乎？望卢相思之。”

卢杞闻言不悦，脸色顿时一变，冷言道：“杜侍郎言重了，不过是向百姓借些财物而已，又不是要其性命。”

“可现在已经闹出了人命，卢相难道无动于衷乎？”杜佑突然急了起来，眼中带着一丝怒火，“若卢相执意不肯停止，那下官只能去面见圣上了。”

卢杞心中大怒，眼睛狠狠瞪着杜佑，可杜佑却没有妥协之，卢杞奈何不得，“哼”的一声甩袖出门。而后他立刻进了宫，赶在杜佑之前，见到了皇帝。

卢杞先是汇报了筹钱的进展，五日下来，长安城一府两县共计筹取八十八万贯，距离五百万贯仍差许多，德宗听了心生忧虑，谓卢杞道：“长安乃富商大贾云集之地，竟还筹不足百万。”

卢杞近前道：“商贾多奸，向其借钱，势必要用些手段，然杜佑督监过于宽松，下面执行不力，致使进展缓慢。”

德宗闻言一怔：“卿之意是？”

卢杞拱手道：“为平乱大局，臣恳请陛下革去杜佑户部侍郎之职，以他人代之。”

德宗闻言想了想，说道：“杜佑担任江淮转运使多年，深谙理财之道，若将其撤下，谁又能担此大任？”

卢杞眼睛悄悄一转，奏道：“臣举荐中书舍人赵赞，赵赞亦善理财，能力不下于杜佑。”

德宗又暗暗思忖，虽然杜佑是能臣、贤臣，但在这个节骨眼上，只能做出牺牲了，于是他对卢杞道：“那便依卿之言，擢升赵赞为户部侍郎兼判度支，主持筹钱事宜。至于杜佑，便令其归江南，仍任苏州刺史罢。”

“陛下圣明。”卢杞躬身领旨，心里暗自得意。

诏令下达，杜佑心知被卢杞所陷，却无可奈何，只得携家小前往苏州上任。之后，新任侍郎兼判度支赵赞入主户部，接替杜佑主持筹钱事宜，他上台后，先往拜见卢杞，谢其提拔之恩，卢杞淡淡道：“本相在陛下面前举荐了你，你可不要让本相失望。”

赵赞信心满满地道：“相公放心，下官定不辱使命。”

卢杞点点头，又问道：“你有何办法筹到五百万贯？”

赵赞道：“下官以为在计算富户财产时，除须算宅地、田亩、奴仆外，须再加上积钱、货贮、粟麦等。此外，不论财产多寡，一律抽取四分之一上借。不知相爷以为如何？”

卢杞闻言一点头，狞笑道：“你果然聪明，不枉本相对你一番提拔。”

“相爷谬赞了，全赖相爷栽培。”赵赞讪讪道。

“事不宜迟，你立即去办。”卢杞满意地一笑，吩咐赵赞立刻去执行。

赵赞不敢怠慢，随即回到户部，督责户部、京兆府、长安县、万年县加紧去办。这样一来，官吏们索敛更甚，督责更为严苛，长安百姓不堪重负，怨声载道。

卢杞却没有收手的意思，亲自乘车到城中督责，这日，车队行到安仁坊和长兴坊之间的大道上，前方突然涌来上千百姓，将马车团团围住，而后又齐齐跪倒，朝车内呼叫着：“卢相公，救救小民呐……”

卢杞下了马车，看到眼前场景着实惊出一身冷汗，他强作镇定，问道：“尔等拦本相马车，意欲何为？”

人群中一老汉抬头道：“卢相爷明察，我等冒死拦你车驾，只为恳求停止计借，给我等小民一条生路！”众人纷纷叩头道：“给小民一条生路……”

卢杞心下大惊，不免有些慌张，眼看百姓人多势众，只得好言安抚道：“百姓有难处，本相知道，但如今，朝廷比尔等更困难呐，尔等暂时为国受些委屈，待平乱之后，朝廷定会补偿。”

“谁知道要等到何年何月，小民现在已经活不下去了。”老汉眼上抹泪，哭喊道，“卢相公不能不管呐！”

众人纷纷跟着哭喊，声音震彻整条街道，卢杞见百姓难以说服，便想赶紧抽身，他对手下人使个眼色，兵吏们立刻上前驱赶百姓，但百姓人数众多，不依不饶，皆不肯退去，卢杞见势不免心惊，正无计可施时，北面突然奔来上百官兵，当头骑马之人乃神策军使白志贞，是为神策军最高统帅。志贞朝着人群高喊道：“神策军在此，谁敢造次。”话一说完，神策军官兵立刻上前驱离人群，百姓无力抵抗，渐渐散去，白志贞遂下马，亲自护着卢杞朝北而去。

回到宅中，卢杞惊魂未定，休息了半晌才缓过气来，事后，其对白志贞道：“多亏军使及时赶到，不然今日本相难脱身矣。”

白志贞淡然一笑，道：“区区小事，相公不必记怀，这几日京城不太安定，圣上特诏神策军与金吾卫维护治安，相爷若无必要，万莫轻易去民坊。”

卢杞默然点点头，又长舒了几口气，少顷，府中下人来报，皇帝有事召见，卢杞不敢怠慢，立刻更换了官服，随中官前往大明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