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一、不臣之心
泾原军攻破丹凤门,进入大明宫,中书省等衙署众臣纷纷出逃,卢杞、关播率一众官员越过宫垣,离城追随皇帝而去,长安城各官僚、诸王、显贵慌不择路,各自从就近之城门逃离。此时,恰有郭子仪之子司农卿郭曙率部曲数十人于禁苑打猎,闻皇帝出京,立刻率麾下众人追至驾前,护卫天子;又有右龙武大将军令狐建于军营习射,闻听之后,率麾下四百人追随天子而去,令狐建赶到驾前,德宗感念泣涕,遂令其率部与太子一同殿后;又有右金吾卫大将军浑瑊于宅中听闻兵变,即刻率家仆、部曲百余人自西门出城,前往护驾。
皇城、宫城,人众尽逃,原本囚禁于客省的李惟简已无人看守,他见官吏纷纷逃离,乃拦下一人问道:“城中发生何事,汝等为何要逃?”那名官吏一脸慌张地道:“泾原军哗变,天子已出奔,我等当自谋生路,你也快逃罢!”说完便抱着财物慌忙跑了出去,李惟简欲追随皇帝而去,便与母亲商议,郑氏闻听,言道:“尔兄叛国身死,天子却未株连我母子,如今天子有难,我母子岂能不以死报效。”李惟简闻听不再犹疑,遂带上母亲家人,边持剑与叛军搏杀,边追圣驾。
众人逃出长安十余里,其后仍有追兵不断,德宗正驭马奔走间,姜公辅、陆贽突然拦到驾前,德宗问是何故,姜公辅叩道:“陛下,朱泚尚在京中,请遣人带其同行,其曾为泾原节度使,因朱滔之故,被罢除兵权,心中常怏怏。如今乱兵群龙无首不足为惧,但若奉之为主,必难制之矣!”
德宗仓猝不暇,急于奔走,只道:“寻路要紧,已来不及矣!”言罢即纵马西走。
姜、陆无奈,只得继续随君西行。时至黄昏,圣驾到达咸阳,随行者只千余人,太子、舒王、唐安公主、卢杞、关播、萧复、陆贽、姜公辅、郭曙、令狐建、李观等皆在列,而不及从者十之七八。众人饥不择食,粗茶淡饭竟相争抢。但是德宗心中郁郁,无半分胃口,淑妃亲自端来米饭,他才含泪吃下,但才吃罢,他人突然一惊,呼道:“不好,朕匆忙而出,竟将玉玺落在了宫中!”
众人闻声大惊,淑妃却不慌不忙,自袖中取出了一物什,递上前道:“陛下勿急,玉玺在妾这里!”德宗定眼一看,玉玺果在其手中,顿时舒了口气,开颜道:“果然是爱妃心细,玉玺就暂由爱妃保管罢!”
淑妃点点头,又将玉玺收好,这时萧复吃罢饭,来到驾前,道:“陛下,咸阳离长安咫尺之遥,非久留之地,不如赶往奉天避难,奉天城防坚固,又有神策军驻守,定能御敌。”
德宗闻言深以为然,点头道:“卿言不错,朕犹记建中元年时,桑道茂言数年之内,朕必有离宫之厄,且言奉天有天子气,劝朕加高城垣以备非常,朕当时深信不疑,遂从其言,不想今日果应言矣!”
众人纷纷道是,想当初桑道茂以方士身份入职翰林,常识人相面、料事于前,深受代宗及德宗之信任。建中元年时,其预测天子将西幸,是以修建奉天城,以备天子临幸,而今竟不幸言中。可惜其人已死,德宗缅怀之余唯有命人就地祭之。随后即令众人立刻饮食,连夜赶往奉天。
此时长安城已是大乱,泾原军攻入大明宫后,纷纷奔向含元殿,张庭芝登殿大呼道:“天子已出奔,我等可自取财富!”众人欢噪不已,争相进入府库宫室,取绢锦、运金帛,如此来回不知疲累。
但抢掠之后,士卒又陷入茫然,不知该何去何从,张庭芝见势如此,遂对姚令言道:“事已至此,已无回头之路,相公何不带领众人就此占了长安城,或许能成就一番大业。”
姚令言心知已犯死罪,只得从乱,便对众将道:“令言人微言轻,难以慑服众人,而今朱太尉闲居私邸,何不请其主持大局!”众人闻听纷纷赞同,姚令言、张庭芝遂遣泾原将梁廷芬率五百骑前往晋昌坊迎接朱泚。
晋昌坊位于长安城东南,在泾原军到来之前,太仆卿张光晟先赶到了朱泚宅上,他本与众臣一同自城西北之开远门出京,但行至半路,他突然想到了朱泚,萌发了与姜公辅、陆贽一样的担忧,于是又立即返回城中,朝晋昌坊而来。
张光晟赶到太尉府,却见朱泚稳如泰山,丝毫没有逃离之意,张光晟顿时大惊,忙拉起他道:“朱太尉,京城已陷,你为何仍在宅中,快同光晟追随陛下去罢!”
朱泚缓缓起身,满口答应道:“好好,我命人准备车马,这就随张公出京。”说完遂唤来家仆令其备车,可是家仆去了许久,仍不见回,张光晟正着急时,突听府外响起一阵骚乱声,接着便有人来报道:“太尉,叛军来了,已将府宅围住。”
朱泚闻言稳稳不动,张光晟却心急如焚,对朱泚道:“太尉,快随我走,光晟护你杀出去。”朱泚起身拉住他道:“张公勿急,泾原兵将皆是朱某旧部,断不会害我,待我出门见之,平息此次哗变。”
张光晟暗暗叫苦,只得随朱泚前往府门,二人到了门外,果见数百骑兵围在府前,见到朱泚,梁廷芬立刻率众跪倒,喊道:“参见太尉。”
朱泚半惊半喜,上前道:“尔等公然哗变,逼走天子,已是大罪,今又来寻朱某,究竟意欲何为?”
梁廷芬拱手道:“吾等犯下死罪,已无退路,望请太尉主持大局,给众人谋一条出路。”
朱泚闻言沉吟了片刻,转身对张光晟道:“张公,你看事已至此,朱某若不挺身而出,主持局面,恐怕事情难以平息矣!”
张光晟欲哭无泪,皱眉问道:“太尉有何打算?”
朱泚想了想,道:“先去大明宫,聚集将士,而后安抚百姓,迎陛下还京。”
张光晟闻言舒了口气,点头道:“既如此,光晟愿随太尉入宫。”
朱泚欣喜,遂乘马率众前往大明宫,此时天色已晚,士兵点起火把,拥着朱泚登上含元殿,姚令言、张庭芝等人见朱泚来,皆下拜行礼,山呼:“太尉。”
朱泚心中一喜,谓众人道:“难为诸公记得朱某,今日之事,朱某虽未参与,但也难辞其咎,既已同在一条船上,诸公可愿听朱某调遣?”
众人闻言齐道:“唯太尉之命是从。”
朱泚称喜,遂道:“既如此,朱某便暂且权知六军。传我命令,诸军护卫宫阙,鼓角警严,待天明后张榜抚慰百姓。”
众人领命,是日夜里,泾原军便宿于大明宫,朱泚命人草拟榜文,张贴于宫城外,其榜文曰:
“泾原将士久处边陲,不闲朝礼,辄入宫阙,致惊乘舆,西出巡幸。太尉已权临六军,应神策等军士及文武百官凡有禄食者,悉诣行在。不能往者,即诣本司。若出三日,检勘彼此无名者,皆斩!”
次日一早,百官见到榜文,或喜或惧,无力逃亡者或有异心者皆结群前往大明宫,拜谒朱泚,朱泚见百官来诣,心下大喜,但这时却有几名老臣道:“太尉既已权知六军,应即刻派人迎回圣驾!”此话一出,应声者十之五六,朱泚闻听脸色顿时一变,百官见状不敢再言,慢慢散了去。
朱泚心中怏怏,这时又有一官员来见,张光晟见之,欣喜不已,忙迎上去道:“源公,你也未走?”
原来此人是光禄卿源休,与张光晟颇有渊源,源休见到张光晟,喜道:“张公未走,源某岂敢独去?”说罢遂来拜谒朱泚,道:“下官源休参见太尉。”
朱泚上前相扶,喜道:“朱某正无主意,源公既来,当为吾指条明路!”
源休看了看左右,近前道:“请太尉借一步说话。”
朱泚点头,遂同张光晟与源休进入内殿叙话。在其斥退左右后,源休突然跪倒在他面前,呼道:“请太尉顺天承命,登天子位!”
朱、张二人闻言大惊,朱泚扶起他道:“源公这是何意?”
源休起身道:“下官昨夜观天象,见西方白虎星宿暗淡,而北方玄武星宿却连成一线,分外耀眼,李氏兴于西方,而太尉起于幽州,此天象正主李氏将亡,朱氏当兴也!”
朱泚惊愕不已,张光晟道:“星象符谶,皆妖术也,岂能当真?”
“张公此言差矣,”源休道,“玄武主北方、又主冬季,岂不正应天时、地利、人和邪?如今山东连兵,天下大乱,河南有李希烈、李纳,河北有朱滔、王武俊、田悦,太尉如今坐拥长安,只需振臂一呼,山东诸侯必然响应,到时大业可成也!”
朱泚闻言色动,心里暗暗计较。张光晟却只是着急,道:“天子无过,我等身为人臣,岂能行此不忠之事?”
“哈哈……,”源休突然大笑,道,“张公忘了突董之事乎?当初张公为振武节度使,为国镇守北境,立功无数,却只因杀了突董与几个九姓胡人,便被朝廷罢除兵权,迁为太仆卿,如此天子,张公仍欲效忠乎?”
张光晟顿时怔住,心下不禁又想起了突董之事,此事发生于建中元年,当时回纥登里可汗欲举兵犯唐,其从父兄顿莫贺达干劝谏无效发动兵变将其刺死,并自立为汗与唐修好,德宗遂遣时为京兆少尹兼御史中丞的源休出使回纥,而当时达干叔父突董与九姓胡杂居长安,殖货纵暴、扰民不安,德宗便借机将其遣返回纥,可是途中却被愤恨回纥的张光晟所杀,德宗为向达干交待,便将张光晟由振武军节度使迁为太仆卿,罢去了兵权。而源休因为此事,被扣留回纥五十余日,最后九死一生回到长安,不仅未受封赏,反被迁为光禄卿。
此事令源、张二人耿耿于怀,尤其是张光晟,其在杀突董之前本已上过奏表,德宗虽未应允,却也未明确表示反对,张光晟正是得到这样的默许才将突董擒杀,可是事后自己却被罢免了兵权,他心中岂能不怨?
此时听源休这么一说,他积攒已久的怨气顿时聚上心头,已然默许了他的主张。见张光晟无话可说,朱泚更显激动,对源休道:“源公所言有理,只是吾等虽占了长安城,却只有区区五千兵马,恐难成大事矣!”
源休突然一笑,道:“下官出三策,可助太尉成事。”
朱泚又惊又喜,忙道:“请源公指教。”
源休道:“请太尉即刻禁闭各处城门,毋令百官逃出,而后遣人劝说文武之士,使之归从太尉,其策一也;天子虽逃,然京中仍有禁军数千人未走,太尉可速派人招降,收为己用,其策二也;凡京中未及遁逃之宗室,皆遣人捕杀,以绝百官之念,其策三也!有此三策,太尉大事可成矣!”
朱泚闻策大喜,遂道:“果然是妙策,事不宜迟,我这便去传令。”张、源二人遂随朱泚出殿,依策行事。不久之后,神策军及京中诸军纷纷来降,朱泚全部收纳,军势更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