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吃最重要
2、吃最重要
那时,对我而言,吃是大事。能吃的都是好的,不能吃的就是不好的。母亲叫我去打猪草,那时和我差不多大小的农民孩子甚至已经读书的大孩子,很重要的一件事就是打猪草。挎一个大竹篮,田埂上、菜地里,大溪边甚至钻到麦地里、油菜田里找野草。野草几乎才露头就被我们割走了;而那些匍匐在土里割不起来的草,猪不爱吃,但是鹅喜欢,留着把自己的鹅赶出来吃一茬。东家五只,西家
十只,也一样没等草长大一点,鹅嘴已经收割得干干净净了。所以那时的草真少啊。但是雨后芦苇边,我常常能欣喜地发现一些茅草针,我不知道它的学名,只知道当它嫩嫩的鼓鼓的时候,拔出来,剥开裹在外边的粉绿的叶子,就能看到白色的毛绒绒的嫩芯,这是可以吃的。父亲说甜的,但是我一点都没吃出甜味,但至少嘴里有东西可以塞了;还有一种荆棘,爱长在水边,嫩嫩的茎也是可以吃的。还有一种就更奢侈了,那是一种小小的红红的野树莓,酸酸甜甜的,因为成熟在四五月种田插秧的时候,所以父亲说它叫种田红。长熟了的种田红一旦发现,大人小孩都抢着去摘,带刺的叶子和茎都护不住它们自己。那个年代的滋味实在太寡淡了,在农村,几乎没有别的味道,所以它们虽然有刺,但因为是能吃的,我一点都不讨厌它们。
而另有一种极其艳丽的小蘑菇,橘红色,喜欢歪着脑袋在雨雾里打量着我们。我也打量着它问父亲,父亲说不能吃,得远远的离开;有两个比我大点的村里小孩警告我,不能用手指去指着它,不然手指就会变成蛇头。我被吓得连看都不敢看,快速把手指都塞进嘴里。不能吃也就算了,为什么还那么歹毒呢?
记忆里,儿时真很馋。可是能解馋的除了茅草针、嫩荆棘,野树莓,还有一样东西刻骨铭心——“老鼠屎”,偶尔父亲给我一份两分钱,就忍不住带上弟弟去街上的供销社副食品店买一袋“老鼠屎”老鼠拉的老鼠屎我到现在也没见过,但这个“老鼠屎”青黑色的一粒粒,米粒大小,塞进嘴里,咸咸的,生津润肺,我觉得那就是世界上最美的味道。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看不到这种“老鼠屎”了,等到我二三十岁后,无意中发现有一种叫做“盐津枣”的和它长得特别像,只是包装换成透明塑料小瓶。我买了一小瓶,味道有点像,但又似乎不是记忆中的美味。
不过,那个时候,有的吃,能吃饱就不错了。
记得我六七岁,实际大约五岁那年,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家里米缸空了。妈妈背着我弟弟去我舅舅家借米去了,家里就剩我和我父亲——忘了介绍了,我还有个弟弟。
我弟弟出生于农历正是70年3月,公历也是1970年。他倾向于把自己归到70后,但是我弟媳总是60后吧,她是69年出的,比我弟弟大一岁。
我爸妈常常告诉我,他们生下我后,要去生产队里干活,我没人带,就只好把我放在床上。中午我妈回家给我喂奶,却找不到我了,她吓坏了,和我父亲一通找,发现我躺在床底下了。床下有鸡拉的屎,我饿得用小手抓鸡屎往嘴里送,一嘴一脸黑乎乎的都是鸡屎。我不知道我爸说的是不是真实可靠,反正我不信,我怎么可能吃鸡屎?更何况,我记忆里我弟弟从来没有摔到床底下抓过鸡屎,所以我觉得他们说的不是真的。
再说我不是有奶奶吗?
一说起奶奶,我妈的声音就变得极其尖锐:“她怎么会来管你?她抱过你还是给过你吃一口饭?”这倒的确没如果我没记错——但是奶奶给我弟弟吃过东西,她只是不给我吃。弟弟看到奶奶在吃好吃的,问奶奶讨,讨十回,奶奶会有六次给弟弟一点,比如一个馄饨外加一碗馄饨汤,半片水果罐头的果肉什么的,但是奶奶几乎不给我吃一点。我妈说,她生下我当天,奶奶去医院走到半道,听说我妈生了个女儿,直接转身回家了,也没有伺候过一天的月子,还说:坐什么月子?老底子的女人生孩子第二天就下地干活,农民,哪有那么娇贵?我妈大概就是因此和我奶奶结下仇怨的。我无数次看她和奶奶骂仗干架,最后倒霉的是我爸爸,会被我妈骂上好几天。
我妈说我奶奶不喜欢我,其实我觉得我妈更不喜欢我,她喜欢我弟弟。在我的记忆里我弟弟总是跟着我,我上哪里都必须带着他,问题是我弟弟老是在我妈跟前挤兑我,说我不好,他一告诉我妈,我妈就不问青红皂白揍我,而且是那种往死里揍,往死里骂的那种。就比如有一回我捡了一块碎碗片玩,我弟弟看见了,也捡了一片,可是他非要我手里的那片,我不肯,他就哭,我妈一听到我弟哭就窜出来问我怎么我弟了。我说我没有,我弟说我的那片是他的,我妈一听就火了,抄起柴垛上一根细木条就抽我,边抽边骂:“你这犯贱的,和你弟弟抢东西,揍死你算了。”我就哭,我妈打得更狠:“犯贱的东西,还敢哭!”越不让我哭,我越哭;越哭,挨得揍越多。后来是我爸把我妈劝回家里。
有一回我妈给我两角钱让我去兜老酒。所谓的兜老酒,就是买酒。以前我妈把空瓶子放到和我个头差不多高的柜台上,里面的营业员在我的瓶口放一个漏斗,转身拿起不同容量的勺子,有一两、二两半、半斤的,从酒缸里舀起一勺,倒进漏斗,注入我的空瓶子。买酒叫兜酒,买酱油就叫兜酱油。为了让营业员能在漏斗里的酒滴干净以后再拿走,有时还没等酒滴完,营业员就把漏斗拿走,我妈可怜巴巴的望着,谄媚的笑着,可惜柜台里的人压根不屑一看;有时营业员早早把漏斗放回原处,我妈好生不满可又无可奈何。
那回我抱着酒瓶子,攥着两毛钱。路过一条水沟,我弟说:“姐姐,我们给爸爸兜一角钱的酒,回来再灌一点水,剩下的钱我们买东西吃吧。”我有点害怕,禁不住我弟的央求同意了。我弟买了五分钱的糖和饼干,还留着五分钱。但是他买的东西我一口没吃,我还是害怕,本能的觉得不好。
吃饭的时候,我爸我妈一喝酒就发现了问题。我弟说是我让他灌水的,我特生气,一五一十坦白了,可我妈不相信,说我弟那么小,怎么会想出这么坏的办法,一定是我。说着就打我,先是用手打,要我承认。我就不认,我弟还在一边嚷嚷:“打姐姐,就是姐姐说的。”我爸不让我弟再说,我妈就更生气;我妈越打越火,就从灶间抄起一根手指粗的柴棒劈头盖脸打,我爸来拦,她就骂我爸,我妈还骂我“b子”。不知怎么,我的鼻子流血了。也许是一脸是血的样子有点恐怖,我妈终于不打我了,扔了木棒,一把拽过我,从水缸里舀了一勺水,拧了毛巾给我擦洗了一下,这总算逃过一劫。
我妈打我的时候还骂我“b子”。有一回月娥孃孃听到了,对我妈说:不要这样骂自己的女儿,她还那么小。后来我妈就很少用这个词骂我。“b子”是什么意思,年幼的我并不懂,只是听村里人吵架的时候高频率出现,似乎用来打击对方是很解气的,我就无师自通的觉得这个词是骂人诅咒人的利器,我和小伙伴吵架的时候也这么骂,但是被对方告状到我爸那里,我看到我爸不断地陪着笑,还作势要打我,我心里隐隐觉得不好。后来我妈知道了,指着我父亲骂:“小孩子骂人知道什么?她家小孩子不骂人的吗?”我很怕母亲骂完我爸去骂别人,更害怕自己惹的祸,以后懂了这个词的意思,再也不用这个词了。
再回来说说那回断粮后续。那时正是田里长满花草的时候。读中学的时候老师告诉我们,花草学名紫云因。好美的大名!但我不喜欢:我喜欢看她长在田里从一片绿茵茵,到星星点点开出浅紫色小花朵,再到小紫花越开越多,煞是好看。只是不喜欢父母带着我去割花草。我还没有我父亲的腿高,我割了一会儿说:“爸,我腰痛。”田里的其他人就全笑我:“你小小年纪,有没有腰啊?”我掐着腰说:“这里,这里痛!”大家又笑我:“你的腰还没长出来,腰啊,在肚子上!这里,肚脐眼这里。”所有人都笑了,只有我没笑。
花草挑回家里,我爸旧的把花草砍成一截一截的,放进大缸里,任它烂了喂猪。砍花草的时候,一屋子的青草味,我有种窒息甚至反胃的感觉,我想逃开去,但是我家只有三间矮矮的茅草房:一间是我们睡觉的,里面有一张床,我们一家四人挤在一张床上,床头放着缸缸罐罐,包括现在空空如也的米缸;外面是吃饭的,一张没上油漆的看不出颜色的方桌,四周角角落落里放着农具,门边还有一个鸡窝;在旁边是做饭的,我们叫“灶间”土灶旁边是一口大水缸,父亲每天去大溪里挑一担水回来倒在水缸里,我们喝水烧饭就从水缸里舀水。水勺是父亲自己做的:一个竹罐子,装了一个小手指那么粗的长竹柄。父亲在灶间的角落里砍花草,三间草房都是花草味,无处可逃。许是父亲看出我的不安,说给我讲故事,黑大个子的破案故事,我就安静下来,蹲在父亲脚边听“黑大个子”追火车,“黑大个子进城里……”这时花草味远了,淡了,没有了,只有我爸的声音。
但是这一回,父亲又拿起一大把没开花的花草放进锅子里,从水缸里舀了水倒进锅里,锅子里呲呲呲呲冒热气。父亲盛出一大碗,我哭丧着脸不要吃。父亲把莴苣笋的叶子切碎,也一样的放进锅子里,没有油,但加了酱油。我果断地选择了莴苣笋叶子,啊!真好吃,简直最好吃。我想没有米饭吃一点没关系,以后可以天天吃莴苣笋叶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