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颜真卿大传·上册》(5)
探弦娘结识大儒开元二十二年三月初八是清明节,清明前几天,颜真卿的几位同胞哥哥和几位族兄、表弟陆续从外地各自的任所赶回长安,一来为十三郎道喜,二来陪颜真定和殷拴女两位老人祭祖。弟兄们都入仕不久,虽然职位不高,但是一个个身强力壮,精神焕发,怀瑾握瑜,浩气英风,把颜真定高兴得啧啧连声,不断说:“我颜家祖上积德,直有今日玉树盈阶、兰桂齐芳啊!”清明这天,颜真卿一家早早用过早餐,租了两辆车子和十几匹骡马,男的骑马,女的乘车,二十多人浩浩荡荡出了敦化坊,沿着兴庆大街向北行驶。他们穿过两个街坊,东出延兴门,来到郊野时天已平明。这天是阴天,天空像铺了一层厚厚的旧棉絮,令人感到压抑和沉闷。不久,天上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雨不大,下了一阵就停了。大唐盛世,老天作美,既要给清明上坟的人平添几分悲伤的气氛,又不妨碍出行。
路上的行人渐渐多起来,进城的多半是赶往东西两市出售粮食和菜蔬的农人,大车拉,小车推,肩挑背扛,络绎不绝;出城的多半是上坟祭祀的官人和市庶,时或也夹杂着一些商贾和贬官,各怀心事,行色匆匆。郊野踏青者多半是度假的官员和有钱的儒士,走着玩着来到郊外,满面红光,心旷神怡,信马由缰,悠游自在,与上坟祭祀者的抑郁沉闷形成强烈对比。
过了灞桥,就真正进入了郊野,纵横交错的阡陌和深深浅浅的沟壑之间到处布满了一丘丘的坟茔和一座座的石碑。马车夫扬起鞭子轻轻在空中打了个响,马车转弯进了一条小道,又翻过一道岭来到凤栖原上。
颜氏祖茔的看坟人叫成老忠,这年刚过花甲。成老忠的高祖父原是颜真卿的高祖父颜思鲁的仆从。颜家置坟之后,感其忠厚老实,特在坟地一角为他建了一座四合小院,并帮他成了家,令其照看坟地,以经营十五亩坟地为生,现在已传了四代。因为坟地不纳税,日子过得也还富足。清明前两天,成老忠领着儿孙已将大小几十个坟头添了土,石碑也都擦得干干净净。这天一大早就站在路口,等候着上坟祭祀的颜家主人。他远远看到一队车马朝坟地奔驰而来,急忙带着两个儿子迎了上来。
颜真定和殷拴女两位老人被丫鬟搀扶着下了马车,坐在成老忠的堂屋,一边小憩,一边关心地询问成老忠一家的生活情况。等到布置好了祭品,两个老太太领着子侄们来到坟地,婉儿和九菊各拎一个蒲团跟在后边,准备主人跪拜时用。成老忠父子则拎了两张草席,供男子跪用。他们先从颜真卿的曾祖辈颜师古、颜相时、颜勤礼和颜育德四人开始祭祀,然后是颜真卿的祖父颜昭甫及其弟兄们,最后祭祀颜真卿的父亲颜惟贞。颜真定在她的父亲颜昭甫坟前有些兴奋,一连说了好几遍“十三郎高中皇榜了,凤栖原祖茔上空祥云缭绕,乞求祖宗多多保佑”。及至大家来到颜惟贞坟头,还未等九菊放好蒲团,殷拴女如同见到丈夫一般,压抑不住心头的酸楚和委屈,只叫了一声“夫君……”便一头栽倒在碑前的草地上。颜真卿兄弟几人急忙抱起母亲,哭着,喊着,乱成一团。颜真定也吓得一屁股蹲到了地上,被婉儿和殷成己扶着在蒲团上坐了,大声说道:“都别哭了!”回头命婉儿上前急救。
婉儿跟着颜真定多年,不但能够读书识字,还学到了不少医药知识。她用左臂托了殷拴女的后颈,右手中指按在殷拴女鼻下的人中穴上,用力旋动了几下,口中叫道:“夫人醒来!夫人醒来!”殷拴女面色惨白如死人一般。婉儿朝她面颊轻拍两下,伸手从后髻抽出一根银针,在一方帕子上擦了几下,然后对着殷拴女的人中穴位猛地扎了下去。银针拔出来时,殷拴女“哇”的一声号啕起来。
颜真定看到殷拴女哭出了声,长长嘘了口气,说道:“好了,好了,没事了,让她哭吧!”
颜真卿与他的几个哥哥和兄弟围着母亲,一边轻声地安慰母亲,一边陪着母亲流泪。颜真定朝颜真卿的背上轻拍了两下,说道:“孩子,你们兄弟姊妹九人,让你母亲吃了多少苦啊!这苦水今天总算吐出来了,你们可要记住一个‘孝’字啊!”
殷拴女放声哭了一阵,心情逐渐平静下来。她掏出手帕擦干脸上的泪痕,对孩子们说:“你们兄弟几个每人给父亲叩三个头,到一边去吧。”她看着六个儿子一个一个给丈夫磕过头,站到了一边,遂对颜真定说:“大姐,我想一个人对你兄弟说两句话。”颜真定急忙扶着丫鬟婉儿站了起来,说道:“好,好,我们都走开。你有什么话,就对你男人说吧!”她朝旁边走了几步,回头又嘱咐道:“苦都过去了,可不准做傻事。”
殷拴女咧咧嘴,脸上勉强扯出几分笑意,对颜真定挥挥手说道:“不会。”她看大家都远远地退到一边去了,于是让九菊将石案上的酒肴瓜果荤素祭品重新摆下,点了三炷香,然后自己跪在蒲团上,对着颜惟贞的石碑磕了三个头,拜了几拜,眼中含泪祷告道:“惟贞夫君,今春十三郎科考及第,幼子允臧也已成人,即将自立。至此,两女出嫁,七子全部成才。夫君临死嘱托,今日为妻告慰你的在天之灵,你在九泉之下可以闭目安息了。”祷罢,又磕了个头,头抵石案,呜咽不止。陪着主人跪在旁边的九菊,急忙伸出双手抱着主人的肩膀,叫道:“夫人,节哀呀!”颜真卿和他的几位哥哥弟弟大叫一声“妈——”,一齐扑了过去,兄弟们偎着母亲,哭成一团。许久,殷拴女才慢慢仰起头,擦了擦眼泪,对儿子说道:“我告诉你们的父亲,十三郎中榜了,你们弟兄都成才了,叫他在那边也高兴高兴。”殷拴女挨个儿看了儿子们一眼,又拉着颜真卿的手,语重心长地说道:“你们都长大了,都有了自己的前程,母亲放心了。不过,今天在颜氏祖坟上,我还有几句话要当着先人的面说一说。母亲不求你们弟兄官当多大,也不求你们钱挣多少,只求你们能做个好人,健健康康的人,明事达理的人。入仕之后,要严遵《家训》,勤于学习,忠于官箴,保持读书人的操守和人品,不准给祖宗脸上抹黑。”殷拴女看着儿子们一个个认真严肃地点了头,这时嘴角才绽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
颜真定击掌笑道:“有这样善良贤淑的母亲,何愁儿子不成才!”
凤栖原下有一条河沟,名曰栖凤溪。溪岸柳丝袅袅,杂花争放,桃红李白,一片灿烂。颜真卿及其弟兄们祭祀之后,又给每个坟头添了黄土,坟头上用土块压了一张黄表纸,祭坟全部结束。大家在栖凤溪边净了净手,观赏了一番京郊风光。眼看夕阳西下,大家就在成老忠家吃了碗素面,然后七手八脚牵马套车,准备回城。这时,看坟人成老忠领着长孙顺子来到殷拴女面前,让顺子给夫人磕了个头,说道:“夫人,十三哥儿中了皇榜,咱老颜家时来运转了。今后,敦化坊老宅一定会人来车往,客人不断,门口得有个人照应了。您看,让顺子跟夫人进城做个门人吧,看门、扫地、套车、喂马都能干。”
成顺子这年十五岁,人长得虎头虎脑,厚唇、高鼻子、粗眉大眼,嘴巴笨笨的,一脸憨厚老实的样子。殷拴女想想,家中也的确需要一个门人,就点头应允了。
回城路上,女眷和孩子们依然挤在两辆马车上,颜真卿和他的胞兄弟、从兄及表兄弟们一人一马走在车前,一路上说说笑笑,很快回到了敦化坊门前。弟兄们刚刚下马,突然从街旁一棵老槐树下冲出一匹枣红小马,马上坐着一个公子哥儿,毫无礼貌地举起马鞭朝颜家的弟兄们一指,恶狠狠地问道:“喂!哪个叫颜真卿。本公子在此等候多时了,快快滚出来答话。”
众兄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齐将目光转向十三郎。颜真卿抬头看看,拦路人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小青年,人长得眉清目秀,一身小胡哥打扮,胡衣、胡帽、胡靴、胡腰带,腰带上还佩一把胡刀。只是嘴上没有留胡人的两撇翘尾巴小胡子,更可笑的是胡衣外还套了一件马甲。颜真卿看着他那一套不伦不类的装束和那憨头憨脑的模样,再听那稚嫩的嗓音,既非胡人棍棍,又不像街头的泼皮无赖,一时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就迈前一步,抱拳一揖,说道:“这位公子哥儿,鄙人就是颜真卿,找我有何贵干?”
胡装哥儿举鞭一指,问道:“你就是今科进士探花使颜真卿吗?”
颜真卿又抱拳一揖,回道:“正是。”
胡装哥儿“哼”了一声,对着颜真卿劈头盖脸就是一鞭。颜真卿猝不及防,抬手护脑时,手背上被抽了一道血痕。颜、殷两家弟兄见状,呼啦一下拉开阵势,将胡装哥儿围了,十来条皮鞭一齐举到空中。颜真卿急忙止住诸位兄弟,指着胡装哥儿,呵斥道:“哪里来的泼皮棍子,竟然找上门来寻衅滋事,找死不成?”
胡装哥儿有些胆怯,正欲回马逃离时,从大槐树下突然又冲出一匹小花马,上边坐着一个十二三岁的胡装小妹。她上穿团花锦翻领小袖衫,下着锦靴条纹裤,头上双髻、牙梳、金珠饰,却素面朝天,没有搽脂抹粉。小姑娘怒冲冲地催马上前,从腰中唰地抽出一把利剑,说道:“干什么?十条汉子欺负我哥哥一人,羞不羞?”
胡装哥儿看到有人助阵,勒住马道:“我只找颜真卿说话,与你们无关。”
颜真卿挥挥手,让弟兄们退后几步,问道:“阿哥儿,我和你素昧平生,哪里得罪了你?”
胡装哥儿嘻嘻地笑了一声,讽刺道:“你还新进士呢,乌纱帽还没有戴上,就健忘了?你在朱雀桥驱马狂飙,撞伤了我家姐姐。你一不请医,二不探视,想赖账不成?”
胡装小妹附和道:“正是。”
胡装哥儿又道:“我家姐姐被你撞伤,在床上躺了多日,两腿肿得水桶一般,日夜疼得死去活来,今日找你算账!”
胡装小妹道:“没有那么严重。”胡装哥儿急忙瞪了妹妹一眼,不让她讲话。
颜真卿听了胡装哥儿的话,不由“哎呀”一声,头上像被人打了一棒,“轰”的一下涨大许多,急忙对二人作揖赔礼,说道:“小兄弟、小妹妹,抱歉!抱歉!非我有意躲避,实在是这几天诸事困扰,抽不开身。今日清明,刚刚扫墓归来,现在就随二位到府上探视令姐如何?”
这时,后边的两辆马车和随马车同行的几位兄长也已经来到门前,殷拴女和颜真定被丫鬟搀扶着下了车。两位老太太询问何事,颜真卿如此这般地述说了一遍。关于此事,殷拴女曾听允臧讲过,原以为事情不大,没想到今日让人找上门来,不由得气上心头,恨恨地瞪了真卿一眼,说道:“还不快去看看人家!”
颜真定上下打量胡服兄妹二人,看他们那一身纨绔子弟的派头,担心侄儿触犯了哪位高官显贵,招来横祸,那麻烦就大了。于是问道:“到底撞了什么人啊?”
颜真卿道:“听丫鬟讲,是韦学士家的一位小姑。”
“韦学士?”颜真定眼前一亮,又问,“哪个韦学士?”
颜真定看到侄儿摇摇头,转过身去满面堆笑地向胡装哥儿问道:“小公子,敢问府上令尊大名?”
胡装哥儿看到白发苍苍的颜真定气度不凡,说话又和蔼可亲,俨然一位有身份的诰封命妇,心里有些怯,回头看了一眼胡装女子。
胡装女子在马上对颜真定拜了个万福,说道:“回老夫人话,小女子韦弨娘,小字平仲,崇文馆学士、太子舍人韦迪之女,被你家新进士撞伤的是我家姐姐韦弦娘。”她抬手指指胡装哥儿,又道:“他是我堂兄……”话没说完,胡装哥儿截了韦弨娘的话,向颜真定自我介绍道:“小子韦弦生,国子监太学学生,我父亲大名韦逌,剑南道采访黜陟使。伯父韦述,集贤、弘文两院学士、兵部职方郎中……”
韦弨娘和韦弦生兄妹二人,口齿伶俐,吐词清楚,一口京腔,略带几分自豪地报过家门,颜真定听得心花怒放,禁不住仰面哈哈大笑,笑得大家都跟着快活起来,却把韦弨娘、韦弦生二人弄得莫名其妙。韦弦生搔搔头皮,不高兴地问道:“你们笑什么?我说的都是真的,我没吹牛。我要吹牛,我是这个——”韦弦生将两手摞成乌龟形状,两个拇指还晃了几晃。这一晃,逗得大家更是忍俊不禁,笑了个前仰后合,眼泪横流。
颜真定说道:“我的太学生,你说的话我信。韦家三才子名闻天下啊!特别是那个小个子的韦大郎,那可是国朝的槃槃大才啊!”回头对颜真卿吩咐道:“十三郎,快跟这位小公子和小妹妹到韦家去,多买些礼物,先向人家道个歉,再去请个医生,一定负责把伤给人家治愈。办完事后,顺便对韦述学士说一声,你就说,致仕女史颜真定向韦学士问好。”说罢,依然心情愉快,乐不可支。韦弨娘和韦弦生兄妹二人看着颜真定,不知遇到了何方神圣,来时的浑劲和威风,被老太太的笑声涤荡得一干二净。他们不断地望着颜真定,傻傻地笑着抱拳作揖。
颜真卿向允南哥哥讨了二千钱,问韦弦生道:“太学生,你家住在哪里?”
韦弦生朝西一指,道:“崇贤坊。”
颜真卿告别了母亲、姑母,又对众兄弟拱了一揖,飞身上马,对韦弦生道:“太学生,前边带路。”
颜真卿跟着韦弦生和韦弨娘西行走了一会儿,韦弦生向颜真卿问道:“颜进士,刚才那位老太太是什么人?比我家舅爷的官还大吗?”
颜真卿反问道:“你家舅爷是什么官?”
韦弦生胸脯一挺,说道:“我家舅爷是堂堂的京兆府尹同中书门下三品裴耀卿,凡京城官员无论大小都归他管。”
颜真卿吃了一惊,侧目看了韦弦生一眼,说道:“你家舅爷,我在新进士拜相时见到过。”
“你家那老太太是什么人?”
“她呀,她是我姑妈。什么官都不是,就是一位老太太。”
韦弦生道:“那她神气什么?那派头好像比当年的天后还牛呢!我报上伯伯、叔叔和家父的大名,她一点儿都不在乎。虽然也夸了几句,可那口气好像是表扬塾馆蒙童似的。我正想报我舅爷的大名呢,她一阵大笑,把我给笑忘了。要不,我报上京兆府尹同中书门下三品,准能吓着她。”
颜真卿笑笑,说道:“吓不着她,她是老前辈了。你的父亲和伯伯、叔叔,还有你那京兆府尹同中书门下三品的舅爷如果见了我的姑妈,都要长揖下拜呢!”
韦弦生脖子一拧,不服气地说:“你吹牛。”
颜真卿笑笑,说道:“太学生,不信,咱走着瞧。”说罢,打马走到了前边。
三人穿过几个里坊,跨过朱雀大街,很快到了崇贤坊韦家府第。颜真卿将马拴在门外的拴马桩上,就在附近买了两大匣子糕点,一篮子干果和几包鹿脯、蜜饯之类,跟着韦弦生进了韦宅。
韦家和颜家一样,是一个典型的儒士之家。韦氏祖籍郑州,贞观中韦弘机为左千牛胄曹参军,高宗李治朝擢为檀州刺史,有《西征记》一书传世。韦弘机的孙子韦景骏曾任赵、房两州刺史。韦景骏共六子,以前三子著称于世,老大韦述生于武则天长寿二年(693),十六岁参加科考大比,受到考功郎宋之问器重,一举夺魁,名列榜首,拜京兆府栎阳县尉。开元五年(717),皇帝颁诏在全国选拔学术之士二十人,集中于丽正殿集贤院内,整理天下逸书,刊正书阁典籍。颜真卿的舅舅殷践猷时任东宫丽正殿学士,竭力推荐韦述参加编书工作。殷践猷比韦述长二十岁,二人同寅心契,情深谊厚,共事多年,遂结为忘年之交。开元中,韦述由从六品上的中书起居舍人擢任从五品上衔的尚书省兵部职方郎中,在兵部执掌军制、镇戍、征讨、操练及舆图诸务,同时兼任集贤殿和弘文馆学士。韦述自幼嗜书成癖,整日手不释卷,家藏图书典籍两万卷,全部亲手抄写和校定,是国朝著名学者、京师名儒、皇帝的活辞典。韦家老二韦逌,时年四十岁,任剑南道采访使,老三韦迪时年三十八岁,任东宫太子舍人。这兄弟三人世称“韦门三学士”。另外三个弟弟也都以词学登科,在外地任职。前朝宰相、文坛领袖张说盛赞韦氏六兄弟说:“韦门六杰,今之杞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