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颜真卿大传·上册》(4)
载誉归颜母教子新进士蓬莱仙集活动在芙蓉苑曲江大宴时,其中有一个多时辰在当朝宰相李林甫府中写字。后来才知道这是为李家五位姑娘偷偷安排的相亲“鸾婿”。颜真卿开始并不知道,后来凭着机智好不容易地过了这一关。曲江大宴名曰关宴,结束的当天晚上,进士团逼迫新进士交足经费才能放人,一时交不出的,写下欠条,签字画押,返乡之后补交。家中实在贫寒无力交纳者,立下字据,等到入仕之后加息清算。开元二十二年新进士蓬莱仙集共计六天,每个新进士摊钱三百贯,一贯一千文,三百贯就是三十万钱。当时京师细绢一匹二百文,精米一石一百八十文,一个劳力每月收入千钱上下,下级小吏月俸两千文左右,初入仕的九品官员平均月俸二十贯。三百贯不是小数,是一个中户百姓三年的费用。除了世宦豪富之家,一般进士难以承受。绝大多数进士顿时感到受了欺骗,但是碍于情面又不得不哭丧着脸、硬着头皮给进士团立下字据。
颜真卿没有参加关宴,因为他当探花使败给了杜鸿渐,在杏园宴上被罚酒过量,一直醉醺醺地躺在床上,直到初七早上,何三带了两个管事将颜真卿叫醒,对他说:“颜进士,蓬莱仙集结束了,你昨天没有参加关宴,不能让你吃亏。今天我们送你回府,让你再风光风光。”
颜真卿道:“不劳诸位大驾,我收拾收拾,自己回去。”
一个管事龇着牙笑嘻嘻地说道:“这等美事,还谦让什么?”说罢,指挥手下又给颜真卿披红挂彩打扮了一番,然后七手八脚推他上了一匹高头大马。何三喊一声“出发”,前边仪仗开道,锣鼓喧天,唢呐声声,彩旗招展,一条横幅上写着“欢送颜进士衣锦荣归”。围绕着颜真卿的坐骑,还有一支由二十位美女组成的小型歌舞队,有唱有跳,边走边演。敦化坊距期集院所在的崇仁坊不远,半个时辰,欢送队伍就到了敦化坊颜宅门前,一挂鞭炮响过,两个汉子扶着颜真卿下了龙驹。
敦化坊颜家的邻里们听到锣鼓鞭炮震天动地,知道颜家的新进士关宴归来了,家家户户倾室而出,男女老少涌到街头,将颜家门前的街道堵了个水泄不通。敦化坊的里正张老伯闻讯,急忙提了一挂早已备好的鞭炮跑了出来,他将鞭炮点响之后,一边咧着长满胡子的大嘴喜滋滋地叫道:“让开!让开!敦化坊的进士回来了,本里正得亲自迎接。”一边手提着噼里啪啦的响鞭,径直来到颜家门前,直到爆竹炸完。他一把拉住颜真卿,说道:“颜家大门一关二十年。年前,十三郎一回来,我就说,惟贞大哥的孩子都成龙成虎了,颜家也该重振门庭了。这不,说话间就出了个新进士,四邻都跟着光彩啊!”
一位绅老啧啧嘴,说道:“前些日子,颜家门头上直发红光,我就知道,颜宅要出贵人了。咋样,我说中了吧?”
这时,颜真卿的二哥颜允南已从洛阳回到长安。听到街上动静,急忙唤母亲和弟弟允臧一起来到门外,在门口摆了一张方案,抬出早已备下的两缸酒、两篮子糖果点心。颜真卿不断地向道喜的邻人拱揖致谢,颜允南、颜允臧忙着为长者敬酒,母亲和丫鬟九菊忙着给妇女儿童发放糖果。有一群老妇人,围着颜母殷拴女,激动得眼泪巴巴的。这个说:“羡门子一生下来就印堂发亮,一脸福相,都说是这孩子长大一准大福大贵。”那个说:“颜家大嫂苦尽甘来,往后该享福了。”
张里正三杯酒下肚,满面红光,喜气洋洋,将敦化坊的学子都集合在一起,让他们一个挨一个地向颜真卿鞠躬敬礼,宣誓发愤,争取来年金榜题名,一折腾半天。张里正看到颜真卿精神不振,眼中无神,动作也很迟钝。于是,对大家宣布说:“新进士紧张了多日,身心疲累,该让他休息了。四邻情深,来日方长,道贺就此结束。”邻里们这才一一告辞而去。
颜真卿回到家中,先到堂上对着祖宗牌位叩了三个头,又请母亲坐下,给母亲叩了三个头。他看母亲板着面孔很不高兴,问母亲有什么事。母亲指指外边,说道:“先把进士团的人打发走再说。”这时颜真卿才发现,进士团的人还在客厅等他,急忙跑过去对何三一揖,问道:“何团头,还有事吗?”
何三嘻嘻笑着,说道:“结过账我们就走。”
颜真卿眨眨眼问道:“什么账?”
刁主事咧着薄唇冷冷一笑,说道:“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吃喝玩乐了这么多天,想赖账吗?”
颜真卿吃了一惊,问道:“当初,你们不是说,新进士每人作首诗,写一纸字,蓬莱宴集的一切经费都由鸿胪寺国宾馆来出吗?”
刁主事又冷冷一笑说道:“颜进士,你做梦娶媳妇,净想好事。你们是王羲之、王献之呀,还是褚遂良、欧阳询哪?就你们这几棵萝卜、白菜,你们的诗和字能值几个钱哪?”
何团头眯着两眼又嘻嘻一笑,说道:“蓬莱宴集活动,我们举办了十多年。上边有吏部支持,下边有京兆府和各街使帮忙,每年都办得红红火火,热热闹闹。所用经费皆由新进士平均摊付,天经地义,理所当然。国宾精舍所谓赞助,只是出了几间办公用房而已,其他皆由我们代付。”说罢,取出一本账簿,指着一张表格说道:“今年二十位新进士,一共耗资六千贯,平均每位三百贯。对于颜进士来说,区区小数,不足挂齿。”
颜真卿一听,不由倒抽一口冷气,急得头发如钢丝一般根根都竖了起来,脱口说道:“怎么会要这么多钱啊?这不是敲诈勒索吗?!”
刁主事白眼一翻,说道:“你不想想,这么多天你住的什么?吃的什么?你坐的骑的又是什么?那御马厩的龙驹是一般人能骑的吗?四方馆精舍都是外国使节和三品驻边封疆大吏进京晋见皇上时才能住的。再说,宴会吃的什么东西?天上飞的、河里游的、地上跑的、爬的,大凡九州四海普天之下所能有的山珍海味,进士宴无所不有。光一项吃食,我们百十号人忙乎了大半年才筹备齐全。有的菜肴,皇上还不一定吃过呢。如果不是名列金榜,你就是付十倍的钱也别想享受这般待遇……”刁主事两眼向上翻了翻,接着说道:“再说,那些京城禁卫军乐队、梨园歌舞、教坊百戏以及长安、万年两县衙门,各街街使……都得拿钱打发他们哪!我们进士团这百十号人忙忙碌碌几个月,也得分几个辛苦费吧。”
颜真卿笑道:“你们这几个辛苦钱,可是比三品宰相的收入还高得多呀!”
何三笑道:“我等下里巴人怎么与朝廷大员相比,他们可是动动口就财源不断滚滚而来啊!”
颜真卿心急火燎地说:“别胡说八道了。”然后又问:“同科进士都付了吗?”
何三笑道:“明人不说暗话。杜鸿渐、崔圆、王澄、李史渔、郗昂这几位望门子弟,账都付清了。其他家中比较拮据一点的,都立下字据,日后再还。似颜进士这样的名门世宦,就不必立字据了吧?”
颜真卿对何三、刁主事一揖,说道:“让二位见笑了。先父去世早,几位兄长都是近几年刚刚入仕,职微薪薄,仅能维持生计。一时拿不出这么多钱,也只能立下字据,日后归还。”
刁主事又冷冷一笑,说道:“颜进士过谦了吧?颜家世代为宦,京师无人不知,这区区几个钱拿不出来,该不是哄我们这些白丁吧?”
何三笑道:“颜进士没有说谎。颜家清名我早有所闻,刚才我在前后院看了看,家中清贫尚不如长安中户,只好请颜生立个字据了。”
刁主事说:“既然如此,那就写吧。不过,丑话说在前面,三分利息是要收的。”
颜真卿无可奈何地点点头,提笔写了一张入仕之后分期还款的字据,这才将进士团的人打发出门。
颜真卿回到后堂,母亲问道:“今年进士宴要多少钱?”
颜真卿担心母亲难以承受,笑着支吾道:“没有多少。”
“到底多少?”母亲追问道。
颜真卿怕母亲接受不了急出病来,故意说道:“区区数千文。”
这时,弟弟颜允臧突然插嘴说道:“哥哥撒谎,字据上写着欠款三百贯。”
殷拴女头脑一阵晕眩,急忙扶住椅子,身子晃了晃没有倒地。她面色铁青,怒目圆睁,手指点着儿子,颤抖了许久,说道:“你的几个哥哥每人月俸不足二十千,勉强维持生计,三百贯,哪年哪月你才能还得清啊!”
颜真卿道:“这个不劳母亲担忧,孩儿入仕之后,分期归还。”
正在这时,家中突然涌来一群蒙馆童子,个个手中拿着纸张,请新进士题字。颜真卿将孩子们领进自己的书房,问他们写什么。这个说,给我写“闻鸡起舞”,那个说,给我写“锲而不舍”,有的要“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有的要“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颜真卿皱皱眉头,说道:“今天我刚宴集回来,砚台都是干的。对不起诸位小友,改日再写好不好?”孩子们应了一声,走了。
二哥允南不悦,批评弟弟说:“孩子们图个吉利,求你几个字,何必改日?”
颜真卿心烦意乱,说道:“我今天累了,不想写字。要写,哥哥替我写吧!”说罢,朝床上一躺,蒙头便睡。
颜允南有些生气,对颜真卿斥道:“这些蒙生都是邻里的孩子,家长看得起你,才让他们上门求字。弟弟刚中进士就如此孤傲不群,难道不怕大家耻笑你失礼吗?”
颜真卿不耐烦地说道:“哥哥怎么如此啰唆?”
母亲早已怒不可遏,一把掀开儿子的被子,厉声说道:“起来,跟我到北堂。”
颜真卿看到母亲生气,吓得战战兢兢跟着母亲来到北屋。母亲指着长几上的神龛,怒道:“跪下,面对祖宗牌位,闭门思过。”
颜真卿吃了一惊,愣愣地看着母亲,口中嘟囔道:“母亲,儿子何过之有,要我闭门思过?”
殷拴女怒不可遏,柳眉一竖,厉声喝道:“跪下!”
颜真卿吓得两腿打战,脑袋一阵眩晕,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殷拴女出了门,把门一关,对天长叹一声,到东厢自己的卧房去了。
颜真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别的同年高中皇榜回到家中,一家人都是欢天喜地,宴庆不断,我怎么就落得个长跪北堂、面壁思过的下场?昏头晕脑疲惫不堪的颜真卿被一盆冷水浇得透凉。他对着祖宗牌位和父亲的神龛叩了三个头,鼻子一酸,泪水簌簌流了满面。
颜允南以为弟弟是因为和自己顶撞了几句受到母亲责难,想为弟弟开脱,对母亲说道:“母亲,十三郎高中皇榜,载誉荣归,一家人应该高高兴兴。如果因为我们二人顶嘴惹母亲生气,我也有过错,愿受母亲责罚。”说罢,跪到母亲面前。
母亲挥挥手道:“不关你的事,你起来吧。”
颜允臧趋前一步,说道:“母亲,刚才哥哥撒谎,是怕母亲担忧。如果为此罚他跪堂思过,孩儿愿代哥哥受罚。”说着,也跪到母亲面前。
母亲嗔道:“回你屋里,读书去。”
颜允南仍然跪在地上没有起来,说道:“母亲若为十三郎欠进士团宴集费的事生气,这也不能怪他。我们弟兄几个会想办法还债,请母亲放心。”
殷拴女长长叹了口气,眼中噙泪,说道:“孩子,母亲整治你兄弟,也不全是因为三百贯钱的事。你忙自己的事去吧,十三郎的事我自有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