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3章天命(完结)
第213章天命(完结)
这年祭天大典之前,陛下过继了如今已经十八岁的定陶王为子,*将他立为了储君【1】。
由此,断了太后与王氏最后的念想。
太后这些年的心思都在充实后宫上。可惜王氏族中只剩了远不到及笄之年的子辈甚至孙辈的幼女,在曲阳侯夫人的建议下,她将目光放得长远了些。
带着寒意的春风扫过长乐宫的玉阶,一些父兄品级不高,本不够格在年节之中入宫觐见的生面孔,也像不畏寒的花儿,一夜间在长信宫的庭中绽放。
“皇后,你瞧瞧这些女子,正是好生养的年岁。想来,之前王昭仪的事儿,让太后如今改了心意,不愿将年岁太小的女子送进宫来了。”
卫婕妤手里轻轻摇着一个雁羽扇,将脂粉香与她的话一同送了过来。
她脸上的粉敷得厚,纵如此,眼角与唇边的细纹还是在她勾起一抹看好戏似的笑时,肆无忌惮地地生了出来。
这恍惚让我想起了曾经的成都侯夫人——她因那多饮下的两口鸩酒,伤及体肤,害了神志。一次进宫,路过萧条的凤仪宫时,忽然痴痴而笑,忽然又泪流满面,口中念叨着一些不知所以的话:
“阿青,这是好药,能保你生下来的定是皇子,喝了吧,喝了它。”
“阿青,阿母是没办法了,才来寻的你。救救你的阿父,救救王氏。”
“你没办法——可是,你是聪明人,想一想你的阿父,想一想王家。”
“阿青,休要怪阿母,也休怪你的阿父。要怪,就怪你的命,怪命。”
太后听闻此状,不知是否因大司马侯夫人当众失态,痴傻之状,有失皇家体面,而怒不可遏,气出了泪,着人将她送回了侯府,从此不得出户。
不过成都侯夫人自此便一病不起,不久追随着她念念不休,早已羽化升仙,或是骸骨不存的女儿而去了。
而成都侯在成为大司马卫将军后,那一口鸩酒落下的咳症日渐严重。
辅政第四年的凛冬,府中设宴,正堂中四面悬的钟磬余音未绝,庭中八佾舞已经翩然而起,觥筹交错间,一口黑红的血吐到了刚见了底的耳杯中,上首白玉杯盏碎了一地,惊得一旁侍酒的小厮倾倒了手中刚满上的酒壶,血红的葡萄酒顺着案几滴答滴答地流了满席,与将死之人的遗矢混在了一起。
——他因“为国效力,日夜不怠,鞠躬尽瘁”而薨。
卫婕妤口中依旧喋喋不休:“皇后可知,那位姓曹的女娘,听说是太史令的幼女,刚过及笄之时,定过一次亲,未及过门,死了夫婿,家里头于是认定是贵命,便养在闺中,请了夫子,识字学书,还让家中女乐,教丝竹舞蹈,一晃几年,谁都看得出来是按着陛下喜好养着的,就等着一朝送进宫呢。”
我点点头,收回了神思,一面不解地问:“太史令观天象,晓天机,怎连自己家中的女儿是不是贵命,都不能一早看出来?非要等到死了未婚夫婿才知道?”
一面目光随着卫婕妤朝上微扬起的脸和努起的唇,落到了离太后两丈远的女娘身上。
那是一个恭谨低头的侧影,面貌丰润,约莫二十出头,黄金山题的花枝步摇微微晃动,一方阴影随之落在眼底,似有一丝惶惑。
一旁的曲阳侯夫人嘴唇开合,高声细数着这女娘不敢自诩的好处,譬如:能将刘子政撰写的女德之书一字不差地背出来,日夜捧卷诵读的皆是班婕妤的诗赋。
她因当街与人斗殴而磕断了一半的黄牙把不住门,不断有唾液飞溅到太后和曹女娘的脸上,太后浑然不察,甘之如怡,而那女娘眼底的惶惑又添了几分。
曲阳侯夫人见陛下只顾着饮酒,偶尔跟阿妤说笑两句,并不留意这些话,也不擡眼看那曹女娘一眼,于是这唾液对准了陛下。
开口前的一拊掌,惊得那曹女娘额上的步摇晃得更猛了,而殿中的言笑晏晏忽然静了下来,只剩了她高声的笑语:“更妙的是啊,这些诗作都赋上了音律,无论是,低吟浅唱,还是,翘袖折腰,都——都循着章法,不离德行!”
阿妤因这句“不离德行”笑出了声。
曲阳侯夫人在阿妤的笑声里咂了砸嘴,不是滋味:“陛下,赵昭仪若是不信,可让这曹氏来跳一支舞给众人瞧瞧,只怕是,要把皇后与赵昭仪姊妹二人的风姿都比下去了。”
——因昭仪的食俸比婕妤高出许多,陛下知道阿妤将她的食邑所得都悉数捐出,用于孤女和残障之人的收容之所,前几年破例将她册封为了昭仪。那是六宫中激起的又一个小小的波澜。卫婕妤心生愤懑,诉苦无门,在一心侍奉太后的班婕妤那里吃了闭门羹,竟去找了马婕妤。却也没有在明德殿见到人影,于是,悻悻而立,穿过一片迷雾,一片阴霾,遥望长安西郊的上林苑:“若是先前许皇后统御六宫,断不会容了这般坏规矩的事儿。”
这厢,曲阳侯夫人边说,边往曹氏身旁走近了一步,伸手一抓她的指尖,连着袖笼一道提起,像要极力展示年轻姣好的身姿。
曹氏不敢抽手,怯怯地擡眼四顾了殿中乌泱泱的人,声音有如蚊虫哼鸣:“奴,奴惶恐……”
我忍不住解围道:“曲阳侯夫人,太史令家的女儿可不是曲阳侯豢养着的歌女舞女,哪有大庭广众之下为人起舞之理?”
“是为太后,为陛下跳……”曲阳侯夫人强词夺理。
陛下蹙眉,打断了她的话:“深闺女子,通晓诗书已是难得,至于歌舞,夫人别强人所难。舞自然是德,是礼。任何舞都是如此。不然也不会有圣人所言,‘八佾舞于庭,是可忍孰不可忍’【2】了。”
曲阳侯夫人琢磨出了陛下言下别的意味,恨铁不成钢地松开了曹氏的手。曹氏一脸惊魂未定,将脸埋得很低。
“陛下,妾想求一个恩典。”阿妤的声音燕啭似的响起。
她笑着瞧了那位曹氏一眼:“曲阳侯夫人慧眼识珠,将这位曹妹妹引进宫来,这样的德才兼备之人,妾想着,若是留在宫外,实在是一颗明珠投错了去处,可惜了。想必太后与曲阳侯夫人也是怀有此意,一定是要将这曹家妹妹留在宫里的。”
曲阳侯夫人的眉头挑了挑,描过炭灰的眉毛露出了一截断处,颔首之余,眼里不禁流出一丝“识时务”的赞赏。而曹氏的眉头依旧蹙着,不敢擡眼,眼底的阴影更浓了些,金步摇在额上颤颤不止。
“正巧如今后宫中缺一位女史,不如陛下将妹妹封为女史,教授妾和后宫之人学问,如何?”
阿妤话音未落,曲阳侯夫人的断眉倒竖了起来,曹氏女娘的眉头却舒然展了,眼睛微微擡了擡,阴霾扫去了一半。
我身后的卫婕妤不由叹出了一声长长的“噫”,引得阿妤转过了身,笑盈盈道:“卫婕妤善奏丝竹,想必定也想知道如何使那丝竹吹奏出——德行的音律来。”
卫婕妤张口结舌,悻悻然朝一旁的侍女使了眼色,那侍女急急忙忙将手上的一截玉篪掩入了宽袖。
没等陛下开口,曲阳侯夫人慌忙张口道:“曹氏得昭仪赏识,是她的福气,只是曹氏如今年岁已是二十有一,未得婚配,若是留在宫中做女官,等到出宫,也得几年,恐是白白耽误了人家。”
“赵昭仪可知,后宫妃嫔善妒乃失德。”太后沉着脸道。
阿妤收了脸上的笑,仓促蹲身道:“太后说得是。妾自知才德微薄,又时刻谨记着太后平日的训导。这才见着有才有德之人,便心生仰慕,想要受些教导,修习自己的德行。”
“后宫妃嫔愿意修身修德,太后同朕都喜闻乐见,想必是皇后对六宫管理有方之故。”陛下擡手让阿妤起身,朝我一笑,应允了下来,“既如此,朕这便封曹氏为女史,秩俸四百石,教授六宫学问。”
他看向曹氏,问了一句:“你可愿意?等你家中有了婚配,皇后自会为你做主,允你出宫。”曹氏忙跪地稽首,称谢了圣恩。
他又将曲阳侯夫人转而举荐的另一位“风姿绰约,才貌双全,诗书之才与班婕妤比肩”的礼官大夫之女,封为了侍史,辅助后宫文书。
等殿中剩下的朝臣女眷们各人受了马蹄金的赏赐,鱼贯而出,而曲阳侯夫人也因“引荐才德女子”之功,受赏了一部刘子政的女德之书后,陛下饮罢了杯中酒:“母后,这些都是桃李之岁,年华正好的女子,以后,不要再送入后宫了。”
太后抚膺长叹:“陛下,这些都是朝臣家眷中选出来的备有德才的女子,如今后宫空缺,嫔妃又渐年长,陛下不能只宠幸赵氏姊妹二人,没有亲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