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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2章祭天

第212章祭天

厚厚的木简之上,只是寻常述职。

新都侯如今从射声校尉迁为了骑都尉,光禄大夫,奉陛下之命,在过去的数月间巡视了关东之地【1】。

累累案牍,所陈乃是:

因先前从关东之地徙千五百户至昌陵邑,却因当地郡县官员懒怠,所徙豪强收归至官中的万顷之地未来得及分给失地之民,使得广袤熟田荒废,加之前年自蜀地所起的虫病,绵延甚广,关东亦有波及,伤及粟黍,以致于连年歉收。

令各郡、国、县开放官署粮仓,振贷贫民,却在视察官粮之时,发现一些郡县粮仓不盈,甚至于偏远之地的官中粮仓,唯有陈腐粟黍,与草皮树根白泥混之,用来充数。

陛下的眉头渐渐紧蹙,但慢慢的,这愁眉又随着木简上的字微微舒展了开来。

“真是一桩奇事。”我在飧时之后为他斟上的半满的酒,随着这一句话酣畅淋漓地见了底,他端着酒卮,意犹未尽,“关东之地,有义士散自己的私粮,收容困顿的民众,更有一掷千金者,以私钱及谷物,襄助郡县官署粮仓,来赈济百姓。受恩惠的,高达万人。”

“这义士,不会是……”他搁下空了的酒卮,若有所思地看向我。

我将他的酒卮又斟了半满,心里思忖着这两个字,神思飞到了九霄云外。

自回宫以来,一得空暇,我便继续着建孤女孤儿的收容之所的“大业”,如今已令人在司隶、豫州、兖州等地择了三十余处宅院,加上桑蚕地、以及适宜学农与耕作的良田,所费亦是不少——司隶兖州等郡县购置宅邸的价格,自然不比淮县“闹过鬼”的院子。

且在陛下的建议下,夫子传道授业,不应局限于一院之内,同县相似年岁不论男女,若是有意学诗书之理,皆可前往听讲。

消息一出,淮县的院子人满为患,夫子教书之地,从正堂,来到了中庭落光了叶子的枣树之下,听讲的人,又从中庭,溢到了廊下,直到阿婆怨声连天——连庖厨的门下都挤满了半大孩童,蘸笔的清水,一直甩到了灶台下生火的木柴上。

而夫子这厢念着“君子喻于义”,还未讲清楚“义”字分几笔,藏在厢房几件舍不得穿的新制的厚衣就不翼而飞了。

谁让君子得有“衣”呢?阿婆听进去了这一句,想到那几个偷了衣裳,再也不见了踪影的孩子,先前日日穿着破了洞的单衣,心里五味杂陈,收住了骂,走进庖厨间,劈柴火的声音盖过了夫子摇头晃脑的念书声。

眼见着冬日将至,天气愈冷,而从农事中解放出来的孩子与少年愈多,亟待另择一处宽敞的学堂。

宽敞不仅意味着屋室的宽绰,当家作主、算计柴米之后,还意味着源源不断的炭火之费,茶水之用。汤沐邑的岁贡就像落入了流水中,听不见声响。

好在阿妤也兴致勃勃,在此事上,凭着自己知之更多,且更为时新的闾阎之事,建言献策,忙前忙后,比我更为上心。

更是一挥手,爽快地将她的食邑所得也赠了出来,只是附了一个条件——想识字的女子自然可以上学堂,若是不愿识字,“一见着字就犯困的,”她如是说,微微红了脸,“尽可以在厢房里同阿莲她们学刺绣。”

我感动之余,又情不自禁问了一句:“真的?”

她笑着回答:“当然是真的。又不是所有人都是姐姐,还有陛下。”

我刚想解释方才所问,只见她垂了眸,睫羽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轻轻叹道,“——姐姐见着的她们,是孤女,陛下见着的她们,是流民,可我见着她们,是我自己啊。”

*

见陛下仍在看我,我回过神,放下了酒壶,循着他的目光,不明所以地擡手,瞧了瞧自己两个袖筒和那里头带出来的清风。

他一笑,解释道:“你那些汤沐邑所得,本就没有多少,且早安排了用处。朕思量着,能说动那些官吏豪杰,惠及关东之地成千上万饥民,只怕是这位‘圣人’之功。”

我会错了意,一时红了脸,撇撇嘴:“这位圣人,洋洋洒洒写了这么多,是在奏疏上为自己邀功么?好让自己的‘圣人’之名,从昌陵邑,传遍关中,关东,关西,九州各地。”说罢,我仍不解郁郁之气,又添了一句,“再从赤县神州,传到天上去!”

他察觉了我突如其来的愤懑,以为我是在“义”字的跟前,生了莫名的好胜之心。

自然,与动辄耗资几千万钱的赈灾相比,十几处宅院与十几顷田地所费,杯水车薪,不值一提。所费既不值一提,所建的功德自然也远不如人。

他于是宽慰似的拍了拍我的头,接着又向玉卮伸去手去。

我见他不以为意,从他的指尖移开了玉卮。

他忍俊不禁,目光转向那些密密麻麻的深色墨迹上:“这儿洋洋洒洒写了这么多,是在同朕提议,豪杰中的义士之举,值得大力褒扬。应当,为民加爵。免其租赋。如此,以小利引得郡县之中更多的官吏、豪杰,那些资财几百千万者,争相出钱出粮,赈济扶助百姓,既是解了燃眉之急,又能使他们受了爵禄之后,心甘情愿为朝廷驱使。”

我攥紧了手中的玉卮,不以为然:“郡县豪杰,平日里与官员勾结,欺占百姓的良田水源。流民遍野,无立锥之地,不正是拜他们所赐?豫州大旱之时,不见这些豪杰争相为朝廷分忧,大河水决之时,也不见这些豪杰出过一米一钱,到这个时候,怎么忽然愿成义士?不知是这位‘王姓圣人’教化的功德,还是赐爵升迁的诱饵之功?”

“民无利不往。可因利而生的义,未尝不是义。”他并不与我争执,只耐心解释,“如你所言,这些郡县豪杰,还有官吏,平日恃强欺弱,盘剥了那么多,如今正好能让这些硕鼠、鸱鸮之辈从口中吐出米粮,钱谷,至于赐爵迁官,不过是给些虚名罢了。”

我撇了撇嘴:“只怕有人以这义去谋求更大的利。”

“有人?”

我噤声不语,垂着眼睑,望着他搁在案几上的竹简,辨得分明的是落款处的红色钤印。

盯着那钤印久了,只见得一个“大”字,两个“大”字,一代两代的大人物托起了一个出头的人【2】,它们自下而上叠在一起,成了一个刺眼的“莽”字。

陛下的叹息声落在我的耳边:“朕前些日子,因孤女收容之所一事,召见过大司农,查阅了国库近年以来租税、钱谷、盐铁等各项的收支。”

我心中一紧,听见他一一道来:“这些年,为建昌陵邑,和各地徙民,国库虚耗太多。自两年前,荆州、益州等多地遭受虫病之灾,减免了租赋,朝中近年又陆续拨了万万钱粮,用以赈济,又使工官制新式农具,无偿赈贷贫民,后广汉乱民四起,其祸绵延半年之久,军费开支亦巨。关东这么多州郡,流民数量倍于荆益。尤其是青州,东莱、北海、胶东等郡,月前因受黑龙之害,损毁屋室上千,田地万顷——不少是即将收割的熟田。”

他随着我的目光看去,缓缓问:“你所不悦的,是这样的义来路不正?还是上这奏疏提出此策的人是,王氏?”

只是,不及我想出一个回答来搪塞他的问话,便听见他说:“这些吏民之举,至少使得关东连年欠收,饥民遍野之际,并未出什么大乱子。”

他停顿了稍许,伸手将我手上的酒卮移开了几寸,也让我的视线从扎眼的“莽”字上收了回来。

他望着我,问道:“姝儿,你见过人相食吗?”

我身子一震,一些到了喉咙口的话都震得粉碎。

那是史书上的字眼,从他的口中说了出来。

我没见过人相食,但我见过饥饿。

遍野的饥饿,写在脸上的饥饿,从腹中泛起的挠心挠肺的饥饿。

它一点一点将人蚕食,看得见的,是一个人脸上,手上,腿上的肉慢慢地消失,直到剩了一张黑瘦的皮囊和一副嶙峋的骸骨。

看不见的,是人性也会一点点消失,先是仁,义,善,再是礼,人伦,和羞恶。

它像赶不走的幽魂,飘荡在豫州龟裂的大地上,游走在蝗虫的阴云下,藏在永不会开放的芍药中,匿于剥光了皮的树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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