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侯门
第211章侯门
传到长安八街九陌的,是这样一首歌谣:
山参长,自昭阳。
大司马,为虎狼。
后妃亡,皇子殇。
成都府,祸心藏。
乌眼鸡,斗争相。
侯门内,皆奸猖。
……*
阳平侯夫人被宫里派去的医工与侍女照拂着,实则软禁了起来。
不过这样的禁足或许是多此一举,她自那日从长信宫回去便成日惴惴不安,噩梦缠身。
听近身的侍女递了消息回来,她真的从那殿阁的幽深处见到了王昭仪的魂魄,那魂魄口中喃喃:“不是皇后害的我,不是赵婕妤害的我,是太后,是夫人,是王氏,害的我。”
九月秋高,朔风怒号,而她却浸在一身冷汗之中,一贴一贴的药服下,腿上的陈年旧疾不知有没有好上半分,可她在一瘸一拐躲那追来的游魂时,缠住了雁羽的帷帐,绊到了错金银的席镇,碰上了描金的漆案,撞翻了金质的博山炉,滚落了医工送来的滚烫的参汤。
“不是我害的,不是我,不是我。”
她缩在阴冷的地上,短小干瘪的身影,成了秋雨飒飒过后一片湿哒哒的落叶。便溺与泪水一道萧萧而下,与溢开来乌黑的参汤一起,将那蒲桃锦缎的深衣弄得污秽不堪。
这声音凄厉,从屋室的直棂窗,落入了屋外走路带风,叉着腰前来讨要说法的成都侯夫人的耳中,她身后还跟着一群凶神恶煞的家仆,他们气势汹汹,踏破长安街巷,踏进阳平侯府,引得路人侧目,转头又叹一句“乌眼鸡,斗争相。侯门内,皆奸猖。”
不知事的孩子奶声奶气地问一句:“什么叫斗争相?”
“争着当丞相,大司马呗!”他们的阿父眯着眼睛解释。
“大司马是什么?”
“大官,是这天下最大最大的官!”
“最大的官——比皇帝还大吗?”
回答的人说错了话,又抹不开面,吓唬道:“是,是,是!这几日别往街市上乱跑,小心被成都侯的人抓走!那成都侯,不光要做大司马,还是卫将军!手底下都是官兵啊!”
孩子望见那些佩剑执鞭的府兵模样,心里发怵,不敢再说话,歌里唱:后妃亡,皇子殇。大司马,为虎狼。人成了吃人的虎狼,自然比皇帝还厉害。
日日在内宅忙碌的曲阳侯夫人一时忘却了家中两个小妾的鸡飞狗跳,一脸关切模样,来到了阳平侯府邸,她迟疑着,在成都侯夫人的怒火上添了一把柴薪:“难道阳平侯夫人是嫉恨成都侯如今如日中天,而其子小阳平侯却是一块朽木,不受陛下重用,年届三十,却还只得一个闲散之职?”
“是啊,谁都看得出来,那阳平侯夫人本想借着促使王昭仪入宫,照拂王昭仪,抚育皇嗣的功劳,为儿子在朝里谋得一个实职呢,从弟王莽封了新都侯,另一个从弟王闳与表弟淳于长又新受封了关内侯,且随侍帷幄之内,唯有这小阳平侯,哪怕有太后举荐,也不得陛下多看一眼。如今这份指望也是鸡飞蛋打,成了泡影,后妃亡,皇子殇,自然是急得口不择言了。”
红阳侯夫人也见着热闹,紧随而来,顺着这话说道,随即在成都侯夫人投过来愠怒的目光里,讪讪地捂住了她自己口不择言的嘴。
在她们几个你一言我一语的话里,那一遍又一遍,时而尖利,时而低哑的“不是我,不是我”成了欲盖弥彰,掩耳盗铃的狂人语。
阳平敬成侯夫人的儿子,年岁不算太小的小阳平侯几日不见踪影,大约又在哪一个酒肆,或是哪一个公卿大夫的府邸,佳人在怀,好酒入腹,颠倒昼夜,酣然入梦。
美梦初醒,才发觉天色已经大变。抹一抹惺忪的睡眼,只见自家府邸的高墙内,煌煌发亮的,并不是金铺玉户,或是黄金璧带,而是陌生府兵的甲胄,和出鞘的剑锋。
阿母病卧在榻,气息奄奄,神志不清,口中含糊念叨:“不是我,不是我。是太后,是太后。”
他的酒醒得仓促,脸上一阵青紫,一阵苍白,赶紧掩住了阿母的口,随后,跌跌撞撞地从他阿母的厢房里出来,称其忽染恶疾,年老体衰,难以支撑,猝然病殁。
太后在班婕妤夜以继日的伺候下,寸步不离长信宫的寝殿,另一面是因头疾真正来犯,哪怕是班氏亲自揉捏太阳穴,也难以纾解,起不来身,遑论行走,除了“暧暧”叹息声,也再难说出其他的字来。
专擅头疾的新的太医令诊断出了所以然。他禀明陛下,太后脉弦,头痛自内而致,乃是痰迷心窍、肝气郁结之故,应当静心安养,远离气郁之事。
“头疾如此,可会危及性命?”陛下问道。
“不会,陛下安吧。”我握在他掌心的手骤然一紧又一痛,不由脱口说道。
他与太医令不约而同地愕然看向我,我回过神,讪讪找补道:“太后洪福齐天,有神明与天子的福运庇佑,会长命百岁,至少是,古稀——哦,不,耄耋之年吧。”
他不可置信,将眉头蹙得很紧,而太医令忙点头称是:“太后虽年事已高,不过除了头疾以外,五脏皆无疾病,气血亦足。头疾亦并非陈年痼疾,安养些时候,定能不日痊愈。”
陛下将心放回了腹中,声音里却空落落的:“并非,痼疾?”
太医令急忙肯定:“陛下放心,并非痼疾。”
太医令退下之后,他神色怅然,望着窗外裹挟在西风中的落叶许久。
“陛下在想什么呢?”我伏到他的肩头问。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朕忽然想起来很久以前听过的一首诗。”
“哦,许多年前?是班姐姐的诗么?”我好奇地问。
“是你的诗。”他没有回过身,依旧望着落木,缓缓开口道,“吾之子兮?非吾之子,籍吾身兮,非吾所属。”他将我拉到怀里,揉了揉我的头:“难为你当年以你阿母之名,做了这首诗。”
我一时发怔,他微微笑了:“哦,是阿妤告诉朕,你们的阿母是桑蚕人家的女儿,不识字,又怎会诗?”
“阿妤她——”我愣愣地不知作何回答,他笑着说:“偏远乡野之地的女子,能有你这般才思,太过罕异。阿妤先前甚至同朕说,她的姐姐,是通了灵的。”
我暗自吸了口冷气,低声道:“阿妤如今同陛下熟悉了,什么瞎话都敢张口就来。”
“瞎话么?不过是在朕跟前,拐着弯地赞你罢了。”
我红了脸,避开了他的双眼:“‘通灵’怎是夸?明明是,天资聪颖,加上后天勤谨。一句通灵,倒是将后日的勤奋都抹去了。”
“朕倒觉得‘通灵’二字,恰到好处。你一早便看出王氏不除,必有后患。而太后……”他叹了一口气,“朕那时不解你特意作了那样一首诗,劝慰朕的苦心,如今才算真的懂了。子为箭矢,吾为弯弓,可惜,多少阿母当不成弯弓,只愿成为其上无用的鸣哨。太后为一国之母,却又何尝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