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0章司马
第210章司马
“大司马?”阳平侯夫人一头雾水,回过神来,急着否认,“大司马乃是王氏族人,是王昭仪的亲叔父,怎么可能送上有毒的山参,来害自家的侄女?陛下,皇后她,她怎能扯到大司马身上?大司马卧病在家,自王昭仪与小皇子接连去世,悲恸过度,恐已来日无多。”
“大司马?是大司马车骑将军安阳侯王音?还是——”陛下迟疑着问道。
“陛下,阳平侯夫人,且听我慢慢说。阿妤送至永昌殿的山参有些来历。这样好的山参,我是无处可得的,长定贵人当年勤俭持身,也为后宫设下定例,婕妤及以下,连六牲都是不许日常吃用的,更何况是这般贵物了。阿妤能有此物,只因这是元日里成都侯夫人所赠的节礼。山参自成都侯府而来,成都侯,难道不是众人认定的继任大司马吗?”
“成都侯?还有,成都侯夫人?皇后是同妾顽笑吧,出自章华台的山参,怎成了成都侯夫人所送?皇后如何证明?难道那山参上,还能写了名儿不成?”阳平侯夫人大惊失色。
我无可奈何地笑道:“夫人还未同我证明,那入了汤药的山参是赵婕妤所送呢?怎么就先问我要起证据来了?不过,我不比夫人红口白牙便能将假的说成真的,真的说成假的。”
她的愠怒在陛下跟前不敢发泄,因而将脸憋得通红。
我朝陛下说道,“若要证据,还真有。章华台一应物品的进出,大到节时贺礼,小到入口饮食,每一样,自何处而来,何时来的,因何而来,量为多少,都登记于册。阳平侯夫人若是不信,尽管派人去查。如今都在椒房殿中呢。”
顿顿,我又补充道,“经年累月的册子,如今有几人高,这般浩繁,可不是三言两语,便能造假得了的。”
在众人的讶异里,我自嘲地一笑:“这还多亏了当年用来诬陷我谋害陛下子嗣的木俑,还有那个鸳鸯纹绣的丝枕。凡事记上一笔,如今不就有用了?”
阿妤缓缓跪了下来:“皇后说的是。陛下,是阿妤生在乡野,长于闾阎,那时刚入宫,从未见过这般品相的山参,那些山参每一支足有女子的手腕粗细。当日成都侯夫人一共送来一匣子,五根山参。盛山参的描金漆匣子也还在,那也是个好物件,外头瞧着平平无奇,朴实无华,里头打开却是嵌满了珠玉,鎏金扣上还印着成都侯府的‘成’字。成都侯夫人还特意嘱咐了,姐姐连日伺候陛下,太过劳累,山参最补元气,而妾长在民间,不得细养,山参对养容也有裨益,妾年轻无知,也不懂事,将它们当成了宝贝,自作主张送了三根到永昌殿,连姐姐也没告诉。剩余的舍不得用,一直留着,那锦盒也存着呢。”
她泪汪汪看向成都侯夫人,“夫人若是不信,尽管使人取了那个刻着成都侯之名的山参匣子来!只是,妾这无知,办了坏事,竟阴差阳错——”说到最后,余音颤颤,掩面而泣。
陛下脸色渐渐沉了下来,几乎将手上的玉耳杯捏碎,声音凌厉:“阳平侯夫人称山参有毒,乃是板上钉钉之事,这山参自成都侯府而来,若不是赵婕妤阴差阳错送至了永昌殿,那么,血满床之人,岂不是皇后,还有赵婕妤了?元日前后,正是皇后与赵婕妤久别重逢,食宿皆在一处。成都侯夫人想要故意以山参害皇后的命,还有赵婕妤的命去?!”
“陛下,妾身,妾身原也不知,这山参竟是从,从成都侯府而来。”阳平侯夫人惊慌失措,支吾着回道,“成都侯夫人是何心思,妾身怎会,怎会知晓?”
阿妤满面泪痕,擡头看向我,我望之恻然,眼中不觉也盈了一汪泪,直挺挺朝着陛下跪了下来:“陛下,陛下……前些日子,妾为陛下送去的鸡汤,也是阿妤炖的,用的是这匣子里的山参,妾,妾实在不知,成都侯夫人竟会有此心……若是因妾受陛下爱重,占了王氏原本看中的皇后之位,脸上笑意盈盈,心里却生了恨意,可,可陛下常与妾一道用膳,成都侯夫人岂会不知?好在妾厨艺不佳,陛下只是用了一口,若是……若是陛下有什么三长两短……难怪陛下这些日子精神不济,清减了这么多……是妾,是妾之故……”声音渐渐喑哑。
阿妤更是泣不成声:“王昭仪竟是阴差阳错地替了妾和姐姐而殁……还有小皇子,无辜丧了命……”
阳平侯夫人双腿软了下来,倚在了一旁的侍女怀里,她张着口,发出的,却只有惶急的喘息。
“若非阳平侯夫人警觉,手眼通天,知前朝内宫,掖庭暴室大小事,成都侯与他的夫人这样的心思,还难以令人觉察。”陛下冷声道。
她听着这明褒实贬的话,一时不知该撇清自己,还是维护成都侯,只能顺着方才的言语,哀声道:“陛下,妾身,妾身年迈体衰,又是腿脚不便之人,只是不忍王昭仪年纪轻轻便不明不白薨了,才,才格外挂心……”
“夫人年迈体衰,腿脚不便,朕甚悯之。太医令举荐了几个治疗腿伤的医工,朕会令他们住阳平侯府中,夫人当遵医嘱,在府中静心休养,不必再往长乐宫来了。”
他擡了擡眼,耳杯搁到案上,一声脆响,像是一锤定音,“太后这里,不缺照顾的人,无需舅母费神照料了。周内侍,你亲自送阳平敬成侯夫人回府。”
阳平侯夫人歪了歪身子,行了福礼,瘪嘴有气无力地道了一声:“妾身,谢过陛下。”
在周内侍伸手要搀扶之时,她忙将手肘往身边的侍女胸口一杵,侍女骤然受了痛,咬紧了牙关,不敢出声。
陛下冷眼瞧着:“阳平侯府中的奴婢照顾不妥,由着舅母每日行走,不知劝说,使得舅母腿疾一直不见好转。皇后当令大长秋从宫里挑三五个得力之人,送到侯府,换了这些近身伺候的奴婢。”
阳平侯夫人已不再有力气告退,脚步虚浮,似乎这腿疾使她又矮了一些。陛下让我和阿妤起了身:“此事,你二人亦深受其害,多亏了阳平侯夫人,才不至于殒命于恶人之手。”
他刻意扬了扬声音,那个渐远的背影在大殿的门槛处几乎跌倒,好在周内侍及时搀扶。“成都侯与其妻,朕会让司隶校尉细查。”
殿中唯有暴室吏卒与那宫女,一个埋首于地,一个蜷缩于地,都在瑟瑟发抖。暴室吏因“虚张声势,冲撞了太后”被侍卫带了下去。
那宫女的嘴唇发颤,口中一直念念有词,不曾停下,只是被方才殿中剑拔弩张的声音盖了过去。我走了过去。
“姝儿,当心些。”身后传来了陛下的声音。
我蹲在了她的跟前,与她齐高,纤细的声音一点一点,落入我的耳中,反反复复地响着。
……
思阿母,在何方?
女不孝,家有殃。
夺命者,寿无疆。
荒冢地,道凄凉。
夺命者,寿无疆。
荒冢地,道凄凉。
“不会了。”我喃喃道。
陛下在我的身侧停下了脚步:“什么?”
我取出绢帕,想将她脸上的血泪拭去,她眼神混沌,肩膀缩了起来,受惊似的向后躲。
陛下慌忙拦下了我,而一边待命的侍卫听闻动静,落下一阵甲胄乱响。
女子却趴在地上,不住叩头,口中的话变作了“奴婢认罪,认罪。”
我心里涌过酸楚,摇摇头,对她说:“不会了。不会有,荒冢地,道凄凉。要夺人命去的人,也不会福寿无疆。”
这宫女因是要紧的证人,被带了下去,教医工诊治。
陛下去探望太后,而我与阿妤一道上了车离去,阿妤她拉着我的手,抚摩着我的掌心:“姐姐,我如今才算是明白了,什么是真的明的刀,暗的剑。”
她的眼圈自在长信宫中便一直泛红,如今又滴下泪来,落在我的手心里,“姐姐总说我这些年过得不易。可我知道,你比我难得多。”
我反过来抓住她的手,故作轻松地笑道:“没什么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阳平侯夫人年纪大了,才思不敏,不是被我们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哑口无言了么?她倚老卖老,偏我不是那般守着什么礼数规矩的人。”
她破涕为笑,却又忧心道:“姐姐,她们视人命为草芥,那个宫女被折磨得疯傻,如今没了用处,又说多了话,会不会被她们……”
“夺人命,寿无疆。”我望向复道之间长乐宫与未央宫高高的宫墙,阴霾的天,在墙上投下斑驳的影,像是数不清的蚁行,“我会称她畏罪自尽,送她出宫。为了逼她作证,她的家人必是被那些王氏下了狱,陛下大赦天下,会命廷尉放人。”
她松了口气,随着马儿扬蹄小跑,车行得快了些,宫墙在眸子里一掠而过,我不由地抓紧了她的手,自语似的叹道:“姐姐现在是皇后了,能护着你。也会护着许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