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章孝行
第209章孝行
不出一刻,便传来了升殿的声音。
陛下的身影映入了眼眸,我蹲身行礼,周围人也都矮了下去。他的目光将我从头到脚裹了起来,确认了我无虞,才舒了口气,向上首行了揖。
“陛下这个时辰不应当在与朝臣议政吗?”太后瞟了一眼陛下身后正在行稽首之礼的阿妤,“怎么同赵婕妤一块儿往长信宫来了呢?”
“朕听闻有关押于暴室的宫女说了些疯话,关系王昭仪与皇子死因,朕亦甚为关切,岂能不闻不问,让母后抱病替朕操劳?”
“陛下既然知晓了此事,想必也已经听过这宫女唱的那几句歌了。赵婕妤谋害王昭仪与皇嗣,应当送入掖庭待罪才是。”太后沉着脸。方才奉命前去押解赵婕妤的内侍跪在原处,在这命令中惶然擡头望了一眼,并不敢动。
“母后,看殿中情形,暴室的宫女尚在这长信宫中,并未处置,想必事情并未明了。赵婕妤是皇后的女弟,更是朕的婕妤,不是乳母或者宫婢,随意一句话即可送至掖庭或者暴室。”
阿妤在这话音里,怯怯擡头看我,眼神复杂,神色忧虑,又似劝慰,太后的目光将她的双膝钉在了地上。
“山参长,自昭阳,夺人命,血满床,一字一字,皆指的是赵婕妤送来毒参,又与这侍奉汤药的贱婢勾连,以致王昭仪喝了参汤,血崩而卒。后头还有几句,是幼儿——”
“幼子啼,泣声伤,念阿母,双夭亡。”阳平侯夫人忙提示。
太后长叹:“陛下偏宠这赵家的姊妹,可也不能一味纵容!小皇子与王昭仪,两条命,关系宗庙社稷,关系朝臣外亲,关系后宫安宁,不得草草,更不得包庇,不然,会寒了朝廷众臣的心,寒了后宫之人的心!”
“母后说的是,后宫与前朝,但凡有罪,都不得包庇纵容。只是单凭这几句歌,便定了赵婕妤的大逆之罪,未免过于草率。”
陛下微微一笑:“掖庭暴室,诏狱之中,疯人无数,每日唱的歌,说的话也不少,若是每一句都能当作真话待之,还要廷尉、司隶、御史查案子作甚?朕还听说,南郡太守被赐死之前,在诏狱之中,也有疯状,称自己抢占平民的良田,是受红阳侯主使,所占良田所得,也皆流入了红阳侯府邸。称自己若不照做,两个儿子就会被指买官买爵,性命不保。”
他瞟了阳平侯夫人一眼,她一对浑浊的眼珠在眼皮的褶痕里仓皇打转,而太后亦是渐渐坐立难安了起来。
“对了,此人疯傻之时,也唱歌,朕记得,是——”陛下负手而立,眯了眯眼,思忖了片刻,含笑道,“红阳侯府,无良之鼠。食粮千亩,人皆称恶。司隶不顾,都尉莫睹。无人逐捕,官官来护。”
我听出这是他现编的歌,倒是朗朗上口,不觉莞尔,但赶紧又咬住了唇,低下头去。
只听他又悠悠问道:“太后觉得,这些疯话,是当信,还是不当信呢?”
太后脸色沉郁,听见陛下在红阳侯之事上做起了文章,只能一咬牙,顾左右而言他:“这宫女是做了亏心事,犯下大罪,害了皇嗣与昭仪,良心不安,故而,才入暴室几日,便疯了,她唱的歌,可不是为了脱罪,是有几分可信的。”
“太后心慈好善,耳根亦软,朕听那话,却有几分疑虑,若是弄不明白,断断下不了将人下狱或是赐死的旨意,哪怕此人只是后宫中无家可依的女子,甚至只是一个奴婢。”
他往大殿之上看了一眼,目光掠过了阿妤,和那个蜷缩在地上的宫女,又转向太后,反唇相讥道,“不然堵不住悠悠众口,朝野内外会有谏臣史官称朕昏聩,易受蒙蔽,包庇外亲,罔顾人命,恐寒了臣民的心,后宫众人的心。”
太后沉着脸,并不擡头,只将手上的玉耳杯端起,杯盖与耳杯一阵凌乱的响:“罪人与人证皆在这大殿之上,陛下若有疑虑,尽管相问便是。”
陛下走到上首的案几旁,坐了下来,先免了阿妤的跪,又令暴室吏松了女子口中的布帛与腿脚上的绳索:“其罪未定,怎能称为罪人?”他问阳平侯夫人:“永昌殿中的宫人向来侍奉得仔细,入口之物,食材或是药材,皆自长乐宫所出,或是王氏侯府进奉,怎会用赵婕妤送的山参呢?”
“陛下,方才,方才皇后也质问过妾。”阳平侯夫人望了我一眼,扁着嘴答道,“赵婕妤元日之后送来了山参,王昭仪那时虽怀了皇嗣,可不过是美人之位,赵婕妤刚入宫,却是婕妤,又有姐姐身为婕妤,且是陛下意属的皇后人选。王昭仪素来是实心人,谨遵宫规,礼数周全,不知拒绝,更是不敢拒绝!结果就是白白搭上了自己与皇嗣的两条性命!”
话里话外还暗自怨道了元日位份不公。
陛下将奉茶宫人递上的耳杯搁在案上,使那皱缩在一起,即将变作哭状的脸一惊,忘记了干嚎:
“赵婕妤既然是元日送的山参,元日至秋八月,足足八个月之久,想来是早已束之高阁,弃而不用。永昌殿中宫女众多,远多于其余各殿,单是汤药一项,便要经库房宫人,侍药宫人,奉茶宫人之手。她一个小小的侍奉汤药的女子,要用到赵婕妤旧时所送的山参,既要瞒过这么多双眼睛,还要骗过诸多医工,竟有这般图谋么?”
陛下的目光向那女子望去,女子缩成了一团,微微擡头,乱发覆眼,脸上横斜着泪痕与血痕,肩胛颤动:“她自己认了?”
暴室吏将女子的头直往地上按,草窠似的乱发遮了她的耳,也遮了暴室吏的嘴,只有一直延到了颧骨的疤痕一张一翕似的,悚然动着,细听,女子的呜咽渐渐变作了惶惶然的“认,认罪,认罪”。
陛下不由蹙起了眉。
阳平侯夫人见状,道:“陛下,这奴婢是因犯下了大逆之罪,受不住良心谴责而疯了,可口中之言,不失为真。如今王昭仪尸骨未寒,可妾身得知,昔日在永昌殿中伺候过的宫女,有好些已经去了昭阳殿中服侍。只怕是昭阳殿,与永昌殿中的侍女,早已有所勾结,串通一气,徐徐图之,最后,害了王昭仪,还有皇嗣的性命!妾身求太后,还有陛下做主,将这些宫人也都一个个打入暴室,妾不信她们不肯说出真相!”
她望向阿妤,说得激动,几乎要从喉咙底喷薄出哭腔。
喷薄而出的首先是唾液。
“阳平侯夫人怎可血口喷人?”阿妤拿帕子拭着脸颊,我一时分不清,这是字面的意思,还是污蔑的代指。
“这些宫女怎是来了妾的昭阳殿服侍?夫人当知,昭阳殿最受陛下看重,可从来不缺宫人。各处殿阁,多少宫人,皆有定数,且记录于册,昭阳殿里头有没有新的宫人,阳平侯夫人去大长秋那儿一查便知。”
阿妤的帕子停在脸上,并蒂莲花含着朝露,半掩着面,声音变得悲悲切切,“若是要污蔑妾,也不该编造出这样的无妄之事,还连累了诸多宫人。这些宫人失了旧主,也是可怜人,平白受了揣测,遭了背弃旧主,甚至谋害主子的恶名,今后还如何在宫中自处?谁会为她们做主,谁会在意她们的清白?”
“失了旧主,宫女悲伤之余,想寻新的去处,情有可原,来到陛下新宠的宫殿里打听打听,也并无不可,难免会有交头接耳。”我会意,接过了阿妤的话,讥道,“阳平侯夫人腿脚不便,眼睛与双耳倒是极好的,耳目遍布了长乐宫与未央宫呐。连小小的宫女去了何处,与何人交谈,都知晓得一清二楚。”
只见陛下唇边隐隐有笑,似是饶有兴致地看着我舌战群儒。
我在他目光中受了些鼓舞,又道,“难怪,这暴室的宫人夜半唱了什么,说了什么,她自己都颠三倒四的,记不清楚了,阳平侯夫人却能一五一十道出来,背得比这暴室奴婢还熟,差点让人以为,这是阳平侯夫人自个儿教导她的话呢。”
阳平侯夫人急得赤脸皱成了一团:“这……皇后莫要顽笑,这歌从暴室之中传出来,暴室上下都听得清清楚楚,暴室吏卒先记下了,将这话传到了长信宫中,妾身恨极,才一五一十记得清晰,如今长乐宫也都尽人皆知!”
暴室吏磕头附和:“阳平侯夫人说的是,是暴室的人先背下来的……啊,呸,是,是暴室的人听见这宫女唱了,才背下来,就怕,怕这宫女忘了……哦,不,是怕这宫女胡言乱语,尽说些没用的,耽误了太后陛下……”
“不得妄言!”太后面上一层阴翳,一层苍白,手撑着前额,拇指抵着太阳穴,眉头蹙得愈紧,“妖孽惑众,后宫要乱呐,要乱呐!”班婕妤紧张地上前,跪在了太后身侧。
陛下起身,快步上前,忧心忡忡:“母后头疾不愈,怎可劳心劳神?而今头疾又犯,竟语怪力乱神,迷了神智,比往先更重。还不快扶下去歇息,请太医令来看?”
他朝一旁的班婕妤使了眼色。
“孤,孤哪有迷了神……”太后瞠目,脸色愈加苍白,舌头一时打战。
陛下打断道:“定是这殿中阴冷,王昭仪与小皇子丧仪未久,阴气过盛,怎可让太后久坐于此?”
班氏垂眸,软语称了诺:“太后,陛下仁孝,太后凤体欠安,陛下夙夜忧心,不思茶饭,日日命太医令前来请脉,而今的太医令是由地方推举,而陛下亲自过目的,最擅头疾心症,素有神医之称。现亦候在偏殿之内。头疾来犯,该让太医令瞧瞧,好让陛下安心啊。”
太后神色不悦,面色青白,欲拂开班婕妤扶上来的双手,班婕妤轻柔劝慰:“太医令请脉,不过一刻两刻。王昭仪与皇子接连亡殁,陛下已是怛然伤怀,悲痛不已,若是太后再因劳心劳神伤及凤体,又该如何是好?如今有阳平侯夫人为太后分忧,太后当以自己凤体为先才是啊。”
“长信宫中一些人只顾趋利,谋私,心里满是算计,算计到丝毫不顾及太后安康。”阳平侯夫人的一张赤脸在陛下的话里忽变得一阵白,只听陛下又轻描淡写道,“这些奴婢到底只是奉命侍奉的人,怎会切身为一个外人着想?儿臣苦于不能亲自随侍左右,好在有班婕妤成全了朕的孝心,但求太后明白才是。”
太后被这一左一右的言语架了起来,饶是阳平侯夫人神色焦急,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太后不再推开班婕妤的手,一面又扶上了陛下伸出来的手,缓缓转身,向那后头的偏殿中去了。
殿中一时间针落无声,能听得见一旁惶急的呼吸,以及地上的女子沉闷的呜咽。